那边杨华峰已经等不得了,大声道,“我不忠?你还不孝呢,我叫人扣了你的折子,如果我不叫人强先扣了你的折子,只怕今天家里就得给你送牢饭!四弟,你逞英雄的时候可曾想过家中的老母?!”
    “顾培正倒行逆施,民怨沸腾,我不过上折向皇帝陈情,有什么错?大丈夫尽忠不惜此身,倒是大哥你,堂堂一个长兴侯,兵部侍郎,慑于顾佞淫威,一味当着摇头大老爷,可曾想过辜负了皇上的期望跟先祖拿命拼来的爵位?!”杨华哲对杨华峰这种胆小怕事的行为根本看不上,脖子一梗就顶了回去。
    “都给我住嘴,你们要气死我不是?!”郭氏抓起桌上的茶碗砸到地上,恨恨的看着剑拔弩张的两兄弟,“我还没有糊涂呢!”
    杨骄还要在听下去,被小郭氏狠狠的拉着手臂出了颐寿院,等到了明致院小郭氏才将手松开。
    “娘,您拉疼我了,我听听到底出了何事,也好劝父亲啊,总比咱们娘俩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强,”杨骄实在想不起家里曾经出过这样的事,更要弄清楚了,她一指小郭氏身边的宋妈妈道,“妈妈到老夫人院子那儿看着些儿,若是有什么事,只管过来叫我。”
    自己这个丫头怎么这么不消停,小郭氏瞪了杨骄一眼道,“不论出了什么事儿,都是你大伯跟你爹在外头的事儿,咱们内宅妇人都不该去打听。”
    “那好,哥哥,大伯跟爹在祖母那儿吵起来了,你快去打听打听出了什么事儿,回来告诉娘知道,”杨骄回头看到哥哥杨仁皖如同见到了救星一般,大声道,下人不好过问,儿子最可以吧?
    杨仁皖今年十五岁了,平日在家学里读书,没想到晚上过来给小郭氏请安竟然遇到这事儿,心下讶异,不待母亲吩咐,立马转头向外走去,“我这就过去看看。”
    “你这个孩子,有你什么事儿!”小郭氏想拦,儿子已经跑了,不由狠狠瞪了杨骄一眼,独自坐下生闷气。
    杨骄陪着母亲坐了,可是心里却如翻江倒海一般,从她刚才偷听的话中大概猜出,父亲是弹劾了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顾培正了。
    在大晋朝建国这一百多年间,顾培正绝对算得上一号人物了,他出身并不显贵,一介寒门学子幼时便有“神童”之称,二十一岁探花及第,直接进翰林院做了编修,最初看,他跟杨骄父亲杨华哲到也差不多,可是杨骄知道,杨华哲绝对没有顾培正的心思跟谋略,在四十岁上做了国子监祭酒,两年后调任礼部侍郎,再升吏部侍郎,之后得建安帝信重,入阁近二十年间,在首辅的位置上稳稳就是十六年!
    现在的顾培正门生遍天下,有“顾半朝”之称,饶是根基深厚的张家,倾力支持张明翼,也愣是在顾培正的手下足足当了八年的次辅,杨骄凝眉想着这次的事,杨华哲也算是顾培正的学生了,这当学生的弹劾老师,不论说的有没有道理,只要做了就会被人攻讦。
    难道这就是上一世父亲辞官的原因?杨骄看着门外,杨骄实在坐不住了,起身道,“我到外头走走。”
    小郭氏心里也是乱的不行,外头的事情她不明白,但今天长兴侯的脸色她却是看的真真儿的,那是动了真怒了,杨华峰是侯爷,是长兄,“你不要乱跑,”儿子迟迟不回来,女儿过去看看总比她这么悬着心强,“有什么事听你祖母的。”
    颐寿院里静悄悄的,郭氏母子三人关着门无人敢进去,杨骄到时就看到大哥杨仁宁,二哥杨仁桂,跟自己的哥哥杨仁皖都在院外徘徊,心里一凛,果然是出了大事了。
    “大哥可知道出了什么事?”杨仁宁是有差使的,外头的消息自然要比其他两个哥哥灵通。
    杨仁宁也是一脸愁容,长叹一声道,“四叔上折子弹劾顾相,幸亏父亲人缘广听到了消息,托了内监张大人将折子压下来,未达圣听,可是四叔却-”
    因为这个父亲才辞官的?杨骄整颗心几乎跳出腔子,除了大伯,杨华哲是杨家最有前途的一个,“我爹弹劾顾相什么?”
    “都是些风闻罢了,”杨仁宁摇摇头,风闻奏事那是言官的权利,跟在翰林院的杨华哲有什么关系?“四叔弹劾顾家二子凭借父权,擅自卖官,广收贿赂及家人横里中(横行乡里)”之事,若是旁人上折子还没有什么,关键四叔是顾相的学生,当初若不是顾相,四叔哪里那么容易进了翰林?”杨仁宁想不通一向老实的四叔怎么就干出了这么忘恩负义的事情。
    “只是这些?”杨骄松了口气,她不记得自己父亲为什么辞官,却知道当年国子监司业高英,广东道御史齐康因为弹劾顾培正,是被廷杖了的,不只如此,因为弹劾顾培正而丢官的足有七八人,看来父亲也是其中之一了。
    杨仁宁被杨骄的“只是这些”给气的直瞪眼,想训斥她口气太大,转而又想到妹妹不过是十三岁的小姑娘,每日除了描红绣花外头的事情是根本不懂的,便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反而安慰道,“是啊,妹妹放心,等一会儿叫父亲带了四叔到顾相那里好好赔罪,就说是被人蛊惑,顾相那人向来宽和,看在父亲的面子上应该不会跟四叔计较。”
    “大哥真的这么想?真的觉得我爹折子上的话是错的?”外头的事杨骄确实不懂,但前世的记忆杨骄还是有的,新帝登基之后顾培正乞骸骨,一请而准,之后张党便有如神助,一夕之间顾培正的罪状便传遍天下,杨骄知道张家也不是好人,可是顾家在江南那二十万亩良田还是生生将当时的杨骄吓了一跳,现在想想,父亲杨华哲弹劾顾培正的罪状应该不是空穴来风。
    ☆、第24章 二十四对错
    听到小妹妹如此稚气的问话,杨仁宁无奈的摇摇头,“对错又有什么区别?谁又会在乎对错?我只知道,如今这顾相能当圣上大半个家,得罪了他,不止是四叔,就连父亲也会被牵累的。”
    两人正说着话,只听咣当一声,杨骄就看到杨华峰气哼哼的出来,杨华哲颓然的跟在杨华峰后面,满脸无奈跟萧瑟,看到杨骄她们,更是将头一低,想直接离去。
    “仁宁叫你娘赶快备份厚礼,我跟你四叔要出去,”杨华峰将身子一转挡在杨华哲前面,斥道,“还不回去换身衣裳跟我到顾相府上去!”
    “大哥,如今这世道贪污巨万却只不过被罢官,小小的刑名官员都能富得流油。何为至上,何为小道,如今全都颠倒了,大哥难道看不到么?”杨华哲悲愤的看着表情木然的两个侄子,“难道你们也看不到?”
    “高大人跟齐大人上折弹劾顾相十宗罪,你们也不知道么?”弹劾自己的老师跟杨华哲自小受的“天地君亲师”的教育完全背道而驰,可顾培正越来越独权专断任人唯亲,甚至违制在家乡起豪宅,鱼肉乡里,这些更是违背了杨华哲心中的大义,也是他明知顾培正是他中进士时的房师也要弹劾的原因,现在杨华峰叫他去给顾培正磕头赔罪,以期顾培正能轻轻放过。真不如直接杀的他的好!
    郭氏跟着长兴侯共生六子一女,其中杨华哲跟杨华耀是长的最好的,看着恂恂君子般的父亲失去了往日儒雅从容的风采,往日挺拔的身姿也弯了下去,整个人没有一点生气,杨骄眼眶一热冲到杨华哲面前,“爹咱们不去!咱们回家!”
    “你这个丫头做什么?还不快回去!弟妹呢?怎么不管好她?”做为杨家这一代唯一一支娇花,杨华峰对杨骄也是当做掌上明珠来疼爱的,可见到杨骄在这种大事上撒娇,也有些生气了。
    前世父亲辞官之后消沉的样子,他将自己关在书房里直到自己出嫁都没有出过门,“我知道爹你做的对,这个礼咱们不去赔,这个官咱们不做便是了!”与其违背自己的心意折节向人曲膝,倒不如迎头而上,迎接顾培正奉上的刀光,相信那样,杨华哲再不会为心中的大义被折辱而厌世,成为一具行尸走肉。
    “平氏呢?还不快将你妹妹送回去,叫她娘严加管教,”见杨骄不听自己的话,杨华峰急的跳脚,他第一时间知道弟弟上折弹劾了顾相,立马将就求人将杨华哲的折子给扣下了,可是内阁里全是顾培正的人,想不叫他知道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顾培正在内阁一家独大十几年,收拾一个小小的翰林根本不需要罗织什么罪名,杨华峰现在怕的是收拾了杨华哲还平息不了顾相的怒火,将来给杨家为长兴侯府引来灭顶之灾,“四弟,父亲不在了,难道母亲的话,我的话你都不听了?”
    “大伯父,骄娘不懂外头的事,您告诉我如今我爹的折子送上去,是不是您叫人压下了便不会被人知道?”心里有了定见之后杨骄再不会后退一步,她扶了脸色苍白的杨华哲大声问道。
    如今建安帝一心向道,朝政多由顾培正负责,六部及各司各衙的公文送到内阁之后,由阁老们逐一批阅之后将处理意见写在小票上,送到内廷由建安帝做最后决定。杨华哲递了这样的折子上去,还是在阁子里侍奉笔墨的小内监给杨华峰送的消息,杨华峰倾尽全力也只做到了将折子压一压,先不送到顾培正手里,哪有本事叫人将折子不露痕迹的抽回来当没事发生一样?
    “就是因为我不能,所以咱们才要赶快到顾家去跟顾相磕头赔礼,只要消了顾相心头之气,你父亲也算是躲过了这一难,”说到这儿杨华峰恨铁不成钢的瞪着杨华哲,“你知不知道齐康已经被就地免职押解回京了?”
    就是看到顾培正对待异己的残暴,杨华哲才会上书弹劾他,“我自是知道,也不怕丢官!”
    “祖母,杨骄求见祖母,祖母,杨骄有话要说,”虽然杨华峰是长兴侯,可这个家真正的主宰是郭氏。
    “我已经叫你进来了,有什么话就说吧,”郭氏头疼的看着自己的小孙女儿,这可是个犟种,若是今天不叫她服气了,只怕有得闹腾。
    杨骄进颐寿院正堂的时候一直紧紧拉着杨华哲,因此杨华峰他们也都跟着进来了,杨骄待他们都坐定了,才道,“祖母,叫我爹跟着伯父去顾府并不是难事,可是回来之后,父亲如何再在翰林院立足?”
    “这是什么话?我叫你父亲去跟顾相赔礼,就是为了能保住他如今的官位!”杨华峰深悔对这个侄女儿太过娇惯了,到这个时候还敢来胡闹,“你也一天大似一天了,叫你伯母给你请个教养嬷嬷好好将规矩学起来。”
    “我看不尽然吧?只怕今夜之后,父亲会被天下读书人唾弃,再也无颜立于士林之中,”看着怆然泪下的父亲,杨骄抬眸看着郭氏,“祖母也是饱读诗人若是屈于权贵折了骨头,还有何面目立于世间?祖母,如果今天我爹跟着大伯去了,以为别说我爹,就连我的哥哥们,都会被人耻笑的!”
    见郭氏沉吟不语,杨骄又道,“杨家先祖因追随太祖皇帝征战才得了这侯爵之位,祖母为何要叫我的叔伯跟哥哥们都读书科举呢?”
    杨骄这也算是“明知故问”了,杨家是以战功起家,可是到了这几代,子孙耽于享乐,再无一人上得沙场,郭氏也是看到了这种局面,又不甘心侯府就这么一日日没落下去,才为自己的儿子们延请名师,希望从科举上闯出一条路来,而四子杨华哲也算是争气,二甲得中入了翰林。可若是因为这件事坏了名声,就算留在翰林院,也不会再有进身的机会了。
    郭氏抬起头认真打量着堂前的孙女儿,才发现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杨骄已经从一个张扬骄傲的少女变成了一个沉静智慧的贵女,凤眸桃腮是美丽的,可是真正叫女人立于不败之地活的更好的不是脸蛋是头脑,“你平时爱在你爹,最喜欢什么?”
    啊?杨骄全副身心都做好的跟郭氏跟杨华峰,甚至杨仁宁论辩的准备,没想到祖母却提了这么个问题,“父亲有的我都看,最喜欢读史,”
    “哈哈哈哈,我家小骄娘居然爱读史书?那你跟祖母说说,史书有什么好看的?”郭氏朗声大笑,没想到孙女竟然给了自己一个惊喜。
    “这个么?也没有什么,就是觉得好看,”读史可以明智,可以叫她懂得如何去分析天下大势,更能教会她如何为自己为杨家“报仇”,可这样的答案是万万不能告诉郭氏的,杨骄选择了一个最容易被人接受的答案。
    杨华峰见郭氏面色微霁,似乎被杨骄哄得很开心,心里在急,“母亲,四弟这次的事,轻则罢官,重则流放,儿子听说那个高英跟齐康要被廷杖的,若是四弟也,再说了,惹怒了顾相,可就不是四弟一个人的事了,关系到咱们整个杨家!”
    “大哥,我既然敢上这样的折子,就不怕被顾培正报复,”
    杨华哲去不去赔礼的决定权并不在杨华峰,杨骄又向郭氏道,“我跟婧娘她们一起玩耍时也听说过顾培正回乡省亲,沿途官员跪迎之事,祖母,您比我们经的事都多,叫百官跪迎的阁老先朝可曾有过?”
    “你这个孩子胡说什么?顾相可是你们这些小丫头能随便议论的?百官跪迎又不是顾相叫的,是他们愿意这么做,”杨华峰急的跳脚,一指杨华哲道,“骄娘都是你教坏的,以后不许她再进书房!”
    “祖母,先帝时的方阁老如今在哪里?”自己这个大伯一辈子也就老实呆在兵部混日子吧,杨骄也不接他的话茬,继续问郭氏道,“方阁老还是帝师呢!”
    这是自己的孙女儿?郭氏不由坐直身子,“你继续说,我听着呢。”
    “呃,其实孙女儿在内宅也常听人赞顾相以天下重,任人为贤,宽和大度,”说到这儿杨骄俏皮的一笑,“爹好歹也是他的学生,上折子也只是为了提醒顾相莫要为一心报国而疏忽了对两位公子的教导,以顾相的为人,又怎么会因为我爹的几句肺腑之言而罢了他的官还牵连咱们侯府呢?”
    说到这儿杨骄冲杨华峰一笑道,“大伯真要赔礼也成,明天到了朝会的时候,大大方方的替父亲给顾相赔个礼,”她就不信了,顾培正能当着百官的面子跟杨华峰纠缠?至于以后怀恨的事情,在杨骄的记忆里,建安帝可是活不了多少年了,这靠山一倒,顾培正还有蹦跶几天?
    ☆、第25章 二十五支持
    二十五、
    先是以方阁老的例子提醒自己一朝天子一朝臣,想到建安帝的身体,郭氏心里已经有了定见,看向杨骄的目光越发柔和了,“骄娘说的是,咱们跟顾家也有些交情,怎么能叫下头人蒙蔽了顾相去?若你大伯跟侯府因此获罪,老太婆我大不了凤冠霞帔去敲登闻鼓!”
    既然有了主张,郭氏也就不再听长子啰嗦了,看向杨华哲道,“你既然敢上这样的折子,就要做为被贬被免甚至被流放的准备,郭家什么药都有,就制不出后悔药来!”
    见母亲支持自己,杨华哲精神一振,向郭氏深深一礼,“儿子在写这份折子之时,已经做好了丢官的准备,若是因此被流放,还请母亲跟大哥照顾妻小。”
    “母亲,您怎么能,顾培正是什么样您还不清楚么?”等杨华哲带着女儿跟儿子走了,杨华峰不由向郭氏抱怨起来,“咱们杨家哪里惹得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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