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飞狗跳的一中午过去,李良终于确信自己是重生了,头上的包,胸口的乌青,手臂上的篾条印子都是血淋淋的铁证啊。
    穿好衣服坐在桌子前,李良仔细瞧了瞧这个原本在记忆中已经远去的家,逼仄的小房子一眼就能看个遍,石板桌,长条凳占据了整个小房子的东头,在通往厨房的西头有的只是一个炭坑和一张小方木桌,木桌挨着墙壁,发黄的土墙上贴着一张金灿灿的太祖人头像,而木桌上面杂乱的堆着些东西,最瞩目的就是本台历,台历上显示的日期是1991年7月13日,这一年这一天的李良才十六岁零三个月四天。
    “吃吧。”阿婆端着一盘烤土豆和一碗熟油辣子走过来,放到李良面前。
    李良重生回来还没到一个小时,可这会儿肚子居然饿的咕咕叫,看着眼前的烤土豆,多少记忆翻涌,这玩意儿可是他小时候的主食。
    这片养育了李良的地方的确很美丽,可美丽解决不了贫穷,荣华村交通不便,距离最近的县城山武城都有九十里路,更主要的是荣华和九曲十八弯中的其他村落一样,农业资源贫瘠,用这里的话说:山武这九曲十八弯的山沟里就没有田,有的只是山地,东一块西一块,公社的时候山地不够分,就把村头的滩涂填了几块河滩地出来,分给村中每家每户当自留地,种点蔬菜算是补给。
    没有田,这是自然环境造就的,所以这九曲十八弯里看不见水稻,主要的农作物就是小麦,玉米和土豆,想吃米都得拿粮票去二十里外的镇子上换,而仅靠这三样农作物,再加之有限的山地根本养不活这么多人。
    村子里的人总是在地里的边边角角上辟些荒,种上些黄豆,胡豆之类的作物,再在滩涂的自留地上轮番的种植时蔬,可就是这样,也不敢保证一年到头不会饿肚子。
    李良清楚的记得村里那些只靠着土地过活的人家过的有多辛苦,几乎一年四季都在地里忙活,可到头来遇上个干旱的年头,说不得还要饿肚子。这样的情况一直等到国家为农民免税后才有所好转,可那都是好些年后的事了,而眼下才91年,距离那位伟人在南海画个圈还有小一年。
    李良好久没吃过烤土豆了,如今的家里穷归穷,可地头里出来的土豆,玉米,蔬菜都是纯天然有机农作物,十几年后城市里的人想吃都吃不上。
    拿起还烫手的土豆,在两手间拨来拨去,不停吹气,等不那么烫手了,直接撕开皮,然后蘸上熟油辣子塞进嘴里。
    还冒着烟的土豆会充分吸收熟油辣子的油水和味道,等到一口咬下去,土豆的清香混同着饱满的油水,咸味,辣味一同在口腔里散开,那滋味,啧啧。
    李良一边狼吞虎咽的吃着,一边问阿婆:“我爷呢?这中午都过了还不回来吃饭啊。”
    “李福成的地头开挖,叫你阿爷去帮忙了,李福成已经答应,只要你阿爷帮他把地头的事情弄好,等洗完沙,就给我们抱一头小牛犊子来。”阿婆蹲在碳坑旁,用铡刀剁着之前割回来的猪草,头也不抬的回着李良的话。
    洗沙?!
    李良一下来了精神,只因他对这活计太熟悉了,上辈子他就和洗沙纠缠了半辈子,他年少时因为洗沙刚念完初中就没再上学,后来因为洗沙又被抓进了少管所,再后来他终于因为洗沙而暴富,可在别人眼中他只是个没文化的土大款,挥霍着轻而易举得来的钱财,再然后...
    前世的记忆如幻灯片般从脑海中闪过,李良一时间百感交集,心头不禁感叹造物主的神奇。说实话,九曲十八弯里的山沟是真的穷,可并非没有资源,且不说藏在大山深处的那些财富,就是如玉带盘缠的清清小河中都有宝贝,这宝贝就藏在泥沙里面!
    阿婆说的洗沙,洗的是什么?洗的就是混在泥沙里的宝贝沙金!
    沙金也是金,而且是纯度很高的黄金。就眼下这年头,农村里抽的烟是三毛钱一包的三峡,喝的最好的酒是一块二毛钱一瓶的丰和头曲,而沙金呢?一克沙金最少能卖20!
    一克是多少?一片比纸薄指甲盖大小的沙金都有两三克重!如果纯度很高,价钱还能涨。
    洗沙这行当其实自古以来就有流传,但建国后这山沟里却是没什么人敢干,直到日月换了,社会逐渐开放,去年镇子上的王家成才开了这个头,这家伙是村支书王东的老表,当初还跑来村子里花了些钱包了王东家的自留地,然后请了半山崖的周家爷孙帮忙,场面还真是不小。
    那动静自然瞒不了村里人,一开始大家还不明白王东家地头在鼓捣啥,李良也不知道,还是阿爷告诉他那地头在洗沙淘金,原来自己祖上也传下了这门手艺。后来镇子上甚至是附近山武县上都有人跑到村里来挨家挨户收购沙金,村里人才都晓得王家成在河滩里搞的什么名堂。
    到了今年三月份的时候,下街子的杨明发成了村里第一个挖金的,他也是命好,地头起出来的沙用手捻都看到金粒,最后洗出来的沙金将近500克,一跃成为了万元户。
    这年头万元户可不得了,休说这九曲十八弯的农村里,就是附近县城中出个万元户都要敲锣打鼓的。杨明发当时找的洗沙人就是阿爷,李良那还是第一次看洗沙。
    有了杨明发这个珠玉在前,村子里的人心涌动起来,从五月份开始,陆续有好几家人洗沙,找的洗沙人都是阿爷。毕竟洗沙这门手艺不是人人都会,就荣华村周边几十里内,也就李良的爷爷,半山崖的周家爷孙以及中街子的王老头会,只是王老头是绝户,这老头年龄又大身体也不怎么好,平常大家都请不动,村子里请的最多的就是阿爷。
    也因为洗沙的人逐渐多起来,家里今年也好过了不少,不说其他,就说杨明发,他成了万元户也没亏待阿爷,不仅给家里背了一千斤玉米,还拿了些粮票和钱,林林总总加起来的打发有两三百块。
    随着一段段记忆浮现,李良坐不住了,塞下最后一个土豆就站起来,“我去给阿爷帮忙。”
    说完,李良就准备出门,不曾想阿爷居然这时候从门外走进来。
    和婆婆陈玉芬不同,爷爷李汉民的个子高高大大,身子骨也硬朗,在李良的记忆中爷爷一直到七十多岁还很硬实,放牛割猪草劈柴都很是麻利,若不是后面出了意外,也不会早早离开李良。
    “爷!”
    李良的叫声充满了重逢的喜悦,可他不敢再做什么出格的事情,生怕阿婆再打他一顿。
    阿婆抬起头看着老爷子问道:“你不是帮忙去了?怎么这么早就回来?”
    “有什么忙的?我就去李福成地头点了下,教他带着人怎么挖,难不成还要我亲自下坑去挖?他地头才开始,等到见板最少得五六天,这之前我每天去看看就成。”老爷子说完,回头看向李良道:“你跟我到屋后面来。”
    屋后面除开那座小吊脚楼,就是个棚子,那里放着洗沙的器具,李良知道阿爷要干什么,点了点头就跟在阿爷身后往屋后走去。
    等进了棚子,老爷子坐到一张小竹椅看着李良道:“良娃子,你知道阿爷为啥不让你读书了?”
    这个夏天是李良初中毕业后的暑假,也是他学生生涯中最后的暑假,对于李良来说,这个夏天是他上辈子人生中第一个重要的节点,他的命运在这里发生了重大的转折。
    “知道。”李良点了点头,又道:“家里条件不好,爷你是想让我早点出来干活挣钱。”
    “是啊。”老爷子叹了一声,“你二爸的情况你也知道,窝囊废一个,身体不好就算了,成天蹲在家什么都不做,就知道烂酒,我看迟早婆娘都要被他喝跑。你二爸靠不住,你现在也十六了,再过几年就该起房子说媳妇儿,可就靠着我和你婆,你啥时候才能娶上媳妇?”
    老爷子没说李良的爸妈,因为李良从六岁开始就成了没爸没妈的孩子,先是他爸,在他五岁的时候吃了酒走夜路滚了崖,等人找到的时候咽气都两天了。至于李良的妈,暂且不说,因为他妈眼下在这家里就是个禁忌话题。
    老爷子眉宇间掩不住的忧色,显然是对李良的未来在担心,等他抽了根烟,才又道:“不过现在有一点好,洗沙淘金的人多了,虽说不是人人都像杨明发那么大气,都总归能赚些钱,阿爷就寻思着是不是把洗沙这手艺传给你,只要你肯干,几年下来应该能攒够起房子娶媳妇儿的钱。”
    说到这,老爷子挺起腰杆,郑重的道:“良娃子,祖上传下的手艺你愿意学吗?”
    尽管李良早已把洗沙的各种手法烂熟于胸,技艺甚至比阿爷还高超,可这一刻他还是屏住呼吸,同样挺直腰杆,因为他知道阿爷传的不单单是手艺,还是一种认可与传承,当中有太多的意味,所以他郑重其事的回道:“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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