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长老见状急忙双手虚脱,不敢受这一礼。“易夫人客气了,不值当夫人如此。”方才他与宋青虽说招招凌厉,却也点到即止绝无恶意。冯长老虽说心中略有恼火,却还不到要生恨的地步。
    易天海却是扭头望了一眼莫声谷那紧闭的房门,安抚冯长老道:“你且安心,你们帮主降得住他!”
    易天海这般直白,冯长老又是一怔,回想起方才莫声谷的那一句,他又禁不住噗嗤一乐,暗自心道帮主与易天海夫妇果然对宋青书了解甚深,这对宋青书的怒火便也就此平息了下去。
    莫声谷的房内,宋青书却是正在诉苦。只见他望着莫声谷语音哀婉地低声言道:“七叔为何不肯见我?七叔既然不愿我知道,那我便当不知道。建言三叔要七叔娶亲,并非侄儿有心僭越,而是……而是……”宋青书怔愣了一阵不知该如何再说下去,不由茫然无措。
    莫声谷却只负手望着窗外不肯看宋青书一眼,听闻宋青书这般所言,他几乎想扭头问上一句:“当年你心慕周芷若,若是七叔逼你另娶他人,你可愿意?”只是话到嘴边,他又不禁自失一笑,暗自心道:这又如何能相提并论?只见他静默了一阵,方才言道:“青书,七叔不问你如何知道,也不问你知道多少。只是七叔有言在先,我是长辈你是晚辈,你我相处当循规蹈矩不可令师门蒙羞。七叔的婚事,自有七叔自行做主,容不得你插手。你当明白,七叔从来都不如六叔那般好说话。”
    莫声谷语调虽轻,但话语中的份量却是极重,宋青书听在耳中不禁一阵凛然,当下不敢言声。
    莫声谷亦知自己的话略重了,当下轻叹一声,拍着宋青书的肩头温声言道:“给你的药方,是‘九花玉露丸’。你的气海旧创难愈内力总是不如人,用这‘九花玉露丸’好生调养,虽说不能如常人一般,可也总能恢复个七八成。他日孤身行走江湖,七叔也好放心。你来杭州也已好一阵子了,武当派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你渐渐长成也该学着支撑门户。回去罢!”
    莫声谷原是连哄带吓,宋青书出于本能顺从,反而觉得他有理有据,好似今日这场大闹的确是他不懂事一般,不由一怔。刚垂头丧气地起身要走,他忽然又醒过神来,急忙问道:“七叔以后还回武当吗?”
    莫声谷闻言只是轻轻一笑,斩钉截铁地道:“我是武当派弟子,自然是要回去的。”
    可这一次,莫声谷却是再哄不住宋青书了。只见宋青书直直地望了莫声谷半天,忽然万分肯定地道:“七叔不会回来了。有太师父在,七叔或许还会回武当,有朝一日太师父他……等我做了掌门,七叔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待我离开丐帮,如非避无可避,七叔也永远不会再见我一面。”
    莫声谷见宋青书心中全然有数,也不禁一阵沉默。隔了半晌,只见他万分疲惫地闭上双目,轻声叹道:“青书,这样才是对的!”
    宋青书眼眶一热,只低声问道:“七叔自幼在武当长大,师门便是你的家,七叔舍得吗?”上一世,他失手误杀七叔被逐出师门,从此流落江湖。身受的颠沛流离之苦只是小节,不值一提。却是午夜梦回,常常梦到武当山上的人与事,梦中有多欢喜,醒来便有多痛苦。
    莫声谷心中一痛,想答一句“舍得”,可却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只得烦躁地挥挥手,言道:“我意已决,不必多言,走吧!”
    “七叔!”宋青书急忙上前一步,想要再行劝说。
    莫声谷忍无可忍,当即打断他,厉声喝问:“你待如何?青书,难道你我当真要做出苟且之事来?如何对得起师门,又如何对得起你爹?”
    宋青书目光一缩,半晌无言,许久方才痛心地言道:“为何?为何竟会如此?为何,不能像以前那样?”他只觉心痛难当又无计可施,竟是怔怔地落下泪来。“七叔舍不得师门,我也舍不得七叔,为何?”
    莫声谷明知宋青书说舍不得他,是指舍不得他们之间的叔侄之情。可即便如此,他的心口却仍是不争气地阵阵狂跳,半天都恢复不过来,不由在心中暗自嘲讽自己:莫声谷啊莫声谷,你竟不堪至此!若不再远着青书,当真铸下大错,万死难赎!只见他一双浓眉微微一横,即刻冷声言道:“青书,你生来聪颖,理当明白事已至此,应快刀斩乱麻,不可稍有迟疑。此事原是七叔一人过错,我错便错了,如何还能再将你陷进来?今日之后,不但七叔不能再见你,你也不该再见七叔。倘若你我之间有半分不轨,或是有半点风言风语传入旁人耳中,七叔唯有一死以谢天下师门!”
    “七叔!”宋青书热泪滚滚而落,只扯着莫声谷的袖子似乎仍想哀求。
    莫声谷却已狠下心肠,一手扯着他的手腕将他拖向门口,一手拉开房门,大喝一声:“走!”便将他推出门外,紧紧关上了房门。
    “七叔!七叔!”宋青书不死心,又大力地拍打房门。
    房门内,却只传来莫声谷音色冷酷而狠绝的一句:“有朝一日,青书你寻到能与你相伴一生之人,七叔自然会回来喝上一杯喜酒。届时,我们叔侄再叙别情。”
    此言一出,宋青书便好似被当头淋了一盆冷水,心都凉透了。上一世时,他听闻周芷若要与张无忌成亲是何等痛苦?何等的生不如死?即便如今对周芷若已是再无半分情意,可偶尔回想起当时的情形,也仍旧成身冷汗。
    易天海夫妇与冯长老俱是以为他们叔侄一贯亲厚,便是有什么不快说开了也就罢了。哪知等了半天,宋青书竟然被丢出了门?三人急忙围上前来,追问道:“青书宋少侠,怎么回事?”
    宋青书却只浑身发颤,不住落泪,摇头不语。
    易夫人见他这般伤心,不由出手扶住他,柔声劝道:“青书,你累了,先回房。”
    怎料,宋青书却忽然挣开易夫人,发足狂奔了出去。
    三人见状,赶忙急起直追。哪知宋青书这些时日拿九花玉露丸当饭吃,气海的旧伤好了大半,武当派的梯云纵轻功又着实了得,三人追了大半炷香的时间,方才在一处水塘边找到了他。他面上泪痕已干,只抱膝怔愣地坐在岸上对着水中荷花,不言不语。
    此时已是月上中天,便是水塘边的蝉蛙也都不再嘶鸣。冯长老年纪老迈,被宋青书折腾了半天早就精疲力竭,当下走上前来没好气地道:“宋少侠,回去吧!别再令你七叔挂心了!”
    谁知冯长老话音一落,也不知是触动宋青书那根愁绪,只见他双眼一眨,竟又扑簌落泪,只将冯长老看得目瞪口呆,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却是易天海夫妇与宋青书相处已久,早知他秉性,心中并不十分意外。易夫人轻叹一声,缓步上前,慢慢抚摸着宋青书的背脊,低声问道:“青书,你究竟有何不快?”
    宋青书怔怔地望着水塘,许久方才轻声吐出一句:“我还不如死了的好!”当年五叔自尽,太师父便是这么说。那时他年纪尚幼,懵懵懂懂听不明白。如今却知,自己无能为力、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七叔心中苦痛离家难归,当真不如死了的好!他若死了,七叔便不必再牵挂痛苦,他也不必再心怀愧疚。
    他话音方落,三人俱是一惊。借着冰冷的月光看他,这才发觉宋青书眼神黯淡面色冷凝,竟似心如死灰不复半点希冀。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冯长老,你认识宋少侠也挺久了,对他什么看法?
    冯长老:吃饭挑剔碗筷,睡觉挑剔环境!精力旺盛,比谁都能折腾!你刚想翻脸骂娘吧,他先哭了!弄得你骂也不是,不骂也不是!这TM是谁家惯出来的熊孩子!
    武当派:…………
    ☆、第143章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上)
    翌日一早,宋青书启程返回武当。离开时莫声谷果然没有前来相送,唯有丐帮冯长老与易天海夫妇将他送上了丐帮的大船。眼见宋青书一副失魂落魄萎靡不振的模样,易夫人自然是殷殷嘱托,便是冯长老也忍不住叮嘱随行的孙宗要仔细。
    宋青书昨日一场大闹直教孙宗大开眼界,再想到他与宋青书的武力差距更是心里打鼓。哪知整整三日过去,他们的大船沿长江一路溯流而上,宋青书竟都不曾出得房门半步。孙宗见丐帮弟子端出的饭食宋青书一筷未动便止不住地发愁,自杭州去湖北,少说也得大半个月。这位武当派的宋少侠若是再这么茶饭不思下去,只怕不到武当就该给他收尸了。孙宗再顾不得这一路安稳,情愿宋青书日日大闹也好过他如今这般,急忙吩咐了与他同行的几名丐帮弟子又整治了饭食亲自送进了宋青书的房间。
    此时宋青书正横在榻上读书,见到孙宗端着饭食进来,他眉头一皱随口便吩咐了一句:“拿出去!”目光又转回了手中书卷,专心致志地看了起来。
    孙宗从未见过宋青书这般不耐烦,顿时一愣,不知如何是好。隔了半晌,他方才忆起自己此行的目的,随手将饭食放下,劝道:“宋少侠,你重伤初愈,帮主一早便交代了要我等好生照顾于你。”
    孙宗一提莫声谷,宋青书便是一声轻叹,许久方低声问道:“我七叔还说了什么?”
    孙宗早知宋青书与莫声谷情义极深,听宋青书有此一问,当即便道:“帮主说宋少侠孤身一人返回武当他不放心,那王保保几次三番与宋少侠作对,宋少侠是武当派未来掌门,万不可有半点闪失。”说到此处,孙宗忍不住又劝了一句。“宋少侠,帮主对你寄予厚望,你也当爱惜自身勿使长辈忧心。”
    莫声谷这般为他着想,连王保保的威胁也一早考虑在内,宋青书更是久久不语,只沉默地坐到桌边,提起筷子。
    孙宗见宋青书终于肯吃饭也不由松了口气,他怕宋青书只是敷衍于他,便在宋青书身边坐了下来,打算亲眼看着他吃完了再走。他百无聊赖,目光便转向了宋青书随手摆在了桌边的书卷上,孙宗虽为丐帮弟子却也大略识得几个字,一边看一边小声读了出来:“……绍等又为画策,多召四方猛将及诸豪杰,使并引兵向京城,以胁太后。进然之。主簿陈琳入谏曰:“《易》称‘即鹿无……无……”这后面的字他却是不认识了。
    “‘即鹿无虞’,谚有‘掩目捕雀’。夫微物尚不可欺以得志,况国之大事,其可以诈立乎?今将军总皇威,握兵要,龙骧虎步,高下在心,此犹鼓洪炉燎毛发耳。夫违经合道,无人所顺,而反委释利器,更征外助。大兵聚会,强者为雄,所谓倒持干戈,授人以柄,功必不成,秖为乱阶。”孙宗不识字,宋青书却是过目不忘,当即接口一路背了出来。“这段话是说陈琳劝何进不要召董卓入京勤王,西凉军作战勇猛,董卓更是残忍嗜杀,若是召他进京必然祸乱江山。”
    民间传言董卓身形肥硕,火烧洛阳之后,被百姓点了天灯。孙宗对他并不陌生,却是何进是谁他却毫无头绪,不由轻声问道:“宋少侠,何进是谁?”
    宋青书神色一窒,许久方道:“是个杀猪的,他妹子当了皇后,他就成了大将军。后来皇帝驾崩,他的外甥当了新皇帝,他要把持朝政与太监夺权,便将在凉州带兵的董卓请到了洛阳助他。哪知董卓未至,他已先死在了太监的手上。董卓师出无名又不愿回凉州,就带兵攻破了洛阳,‘废帝,又迫杀太后,杀舞阳君,何氏遂亡,而汉室亦自此败乱。’”
    孙宗闻言不禁奇道:“何进在洛阳,董卓在凉州,他们是如何勾结上的?”
    “董卓曾给何进上书,言道:‘臣闻扬汤止沸,不如灭火去薪。’何进看到,深以为然,便把他招来了。”宋青书方才答完,便见到孙宗正埋头翻阅书卷似乎是想找这一句话,不由笑道,“别找了,这一句不在这本书上。”
    孙宗赧然一笑,恭维道:“宋少侠果然博学!”
    宋青书轻轻一笑,只道:“我算什么博学?不过多记得几本书罢了。‘扬汤止沸,不如灭火去薪。’,董卓这番话虽说直白,却也不无道理啊!”说到此处,他不由一怔,恍恍惚惚地再重复了一遍。“扬汤止沸,不如灭火去薪?”
    孙宗见宋青书忽然端着碗筷不言不动,面上一阵青一阵白,额上更是隐隐冒出了细密的汗珠,顿时大骇,几乎以为他是中毒,急忙摇着他的胳膊扬声叫道:“宋少侠,可有不妥?宋少侠!”
    宋青书怔了许久方才回神,此时面色惨白冷汗直流,竟不似人样。只见他哆嗦着搁下碗筷,勉强笑道:“孙大哥,这饭菜我也用过了,如今我想静一静……”
    宋青书将饭食吃了大半,孙宗也是暗松了口气,可见他这般失魂落魄又哪里可以放心,听他逐客,不由问道:“宋少侠,你当真无事?”
    宋青书强笑着摇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孙宗见问不出来,也不敢再行逼问,只得端起碗筷,满腹狐疑地走了出去。
    孙宗方一离开,宋青书面上的笑容便再也挂不住,他力竭地闭上双眼扶着额头,轻声喃喃:“若是让七叔知道……若是……扬汤止沸?釜底抽薪?……釜底……”当晚,宋青书做了整夜的噩梦,许许多多他认识和不认识的人走马灯似得在他眼前浮现。待他清醒,已是晨曦初露,身上的衣衫早被汗水湿透,而那一夜的噩梦却再无半点痕迹。
    梳洗过后,他头一回走出船舱,入眼便见到孙宗带着另一名丐帮弟子在船舷处垂钓。咬钩的大鱼劲力极大,几乎将那名身材瘦小的丐帮弟子给拖下船去。坐在他身边的孙宗见其扯不住这条大鱼,急忙抽出腰间匕首,将鱼线割断,任由大鱼逃生而去。他见那名弟子神色悻悻,不由高声喝骂:“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不识水性,若是被拖下水,性命也不保,一条鱼算得什么!”
    宋青书听孙宗这般所言如遭雷击,登时呆立当场,久久无法回神。
    孙宗训完弟子,便又转过头来,注意到宋青书直直地望向自己,面上没有半分表情,他心中竟是无由地一阵发毛。隔了半晌,孙宗方才迟疑着走上前来,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宋少侠?”
    宋青书被他这一声唤回了神智,当即扯住了孙宗的胳膊,厉声喝令:“转舵,回杭州!”
    冯长老于宋青书启程离开丐帮后的第五日一早又见到对方出现在的自己眼前,他惊地几乎都说不出话来了。眼见宋青书目不斜视地自他身边走过直闯入后堂,冯长老干脆一把扯过了跟在他身后的孙宗,厉声喝问:“怎么回事?”
    孙宗苦笑着叹道:“冯长老,非孙某抗命。宋少侠亲口言道我们若不转舵回杭州,他就自己游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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