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为洛安的小厮轻咳一声,曹丕才转头道:“有事?”
    洛安是曹植的前一任小厮失踪后才买回来的,与他一同进府的还有兄长洛平。卞氏将兄弟两家底摸得了若指掌,才放心命他们照顾曹植。四年多以来两人也却是尽心尽力,颇得曹植满意。
    洛安胆大心细一些,见曹丕询问自己,便躬身道:“据小人所知,喝醉后浑身都会很热。若不为四公子宽衣,半夜四公子便会踢被子,恐怕会着凉。”
    四月许昌夜间还是有些凉的,而曹植喝醉也唯有两次,曹丕自然是不会注意到这些情况了,往常也是洛安等曹丕走后再为曹植宽衣擦脸。
    曹丕颔首。他起身退后几步,给洛安让出个位置。
    见洛安这般照料曹植,他忽然心念一动:“你下去,我来吧。”
    洛安愣了愣,将帕子递于曹丕,躬身告退。
    曹丕小心替他擦净了脸,捏了捏陷在床里一无所知的少年脸颊。他瞧着安然熟睡的人,唇角缓缓勾勒出一个笑容:“如今二哥这般伺候你,以后四弟可会同样对二哥?”
    翌日醒来,头疼如针刺。
    许是没有洗澡的缘故,他浑身酒气。待洗过澡,浑身清爽,才发现自己快迟到。便连头发都来不及擦干,匆匆命洛安绑好前往书房。
    杨修自然已等候多时。
    曹植一脚踏入时,杨修抬首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后干脆堂而皇之凝视于他,淡而轻慢道:“你来的路上是掉哪个湖里了?居然搞得如此狼狈。”
    曹植干笑一声:“先生说笑了,学生只是洗了个澡而已……”
    杨修挑了挑眉:“为何方才洗?”
    此刻曹植倒没那么难受了,想到某个赖皮的军事大人,便浑身无奈:“昨日郭先生请学生喝酒,学生喝醉了。”
    杨修眉头高高挑了起来:“你说的郭先生,是郭奉孝?”
    他见曹植点头,更是兴致盎然询问道:“你喝了多少?”
    “呃……一大碗,很大一碗!”
    杨修瞥了他一眼,对他此刻吹嘘倒是不置可否。命静候在一旁的洛平拿了快帕子,缓缓道:“过来,先把头发擦干。”
    呃?
    曹植眨了眨。他看了看杨修,表情忽然有些赧然:“学生自己擦便好,不劳先生动手。”
    杨修嗤笑一声:“你脑子又坏了么?当然是你自己擦。”
    “……”
    心中原先升起的温暖瞬间荡然无存。曹植默默接过帕子,心中暗骂自己傻逼。
    将头发擦到半干,曹植便停手了。他正要将头发绑上,听得杨修淡道:“等干了在束起来。”
    曹植应下,而后翻开课本认真学习。
    下学前一炷香,照例是提问时间。曹植询问了几个小问题,轮到杨修考校他。
    “曹公此次归来,定要大兴许昌。”杨修这般道:“其中措施,你又以为如何?”
    自去年九月被荀彧识破,曹植也懒得再绞尽脑汁想怎样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小孩。更何况后来向杨修借粮,此后也再无办法欺骗杨修了。
    是以杨修考校他的问题,也越来越不顾“年纪不过十二岁”这一首要条件。
    曹植思索片刻,缓缓道:“这些年战乱之下,司州对比荆州仅以富庶程度来看,还有不小差距。昔日董卓以小钱乱天下,父亲虽极力推行‘五铢钱’,除许昌之外却并无大用。学生觉得可以如今可推广至许昌周边了,待周边稳定,再推广至更远处。如此徐徐而图之,民间买卖定能逐渐恢。”
    杨修闻言,略一思索便点头同意道:“不错。秦皇统一并简化币制后,不仅便利商物交易,更使国家财政收支稳定了。”
    他说话的空档里,曹植已想到了第二件事:“父亲在建安元年时曾颁布新政,头几年朝廷上下兢兢业业执行。但父亲长年征战,这几年渐渐有些懈怠了。尤其屯田制,乃百姓会不会饿死的关键。是以学生认为,必须坚守这一政策。”
    杨修再度颔首。他虽不欣赏曹操这般枭雄,却不得不佩服这一新政。
    “学生并未去过许多地方,但谨以天子脚下许昌观之,大街上长年有富家子弟纵马狂奔,伤人性命;也有游手好闲之徒调戏女子,肆意玩闹。想来此时天下大乱,除了士族子弟再无人读书了。学生以为应当大兴蒙学,强制勒令这些人前往学习。如此以往不仅各地治安将会良好,也应有更多读书人来效忠父亲。”
    曹植开始说的极为缓慢,但他愈说便也愈快,无论是问题抑或解决方式。他一连说了六条,说到有些口干舌燥,才停了下来。
    杨修给他递了杯茶,眸中透出些许满意:“你观察的倒挺仔细。为师至今日,方才有些相信,你对那个位置有点兴趣了。”
    曹植讪笑道:“……这是先生教的好。”
    他说吧,举杯饮茶。
    杨修却忽然道:“你说的这些,我会同曹公建议。”
    曹植豁然大惊。
    他急忙将口中温茶咽下,差点噎在了喉咙里。
    ——他在杨修面前自暴自弃不加掩饰,却并不代表在曹操面前也能如此收放自如。杨修若当真将这些建议给曹操听,曹操会如何看他?
    他心跳又加速了起来。
    不管曹操如何认为,曹丕决计是要怀疑自己从前在他面前的表现了。
    尚未等他反应过来,耳畔又听得杨修道:“放心,我不会同你父亲说这些是你的建议。”
    曹植这才感觉心跳恢复了正常。
    杨修饶有兴致地看他变脸,嗤笑道:“别人都希望在父亲面前表现地越好才越开心,怎么你一听我要向曹公提议你的建议,你就跟见了鬼一样害怕?”
    “……呵呵。”曹植扯了扯嘴角,“因为我独一无二。”
    杨修表情愈发讥诮。
    曹植干咳一声:“其实学生认为,如今父亲正值壮年,学生完全没有必要表现太过出众,继而引起他人嫉妒。”
    “哦?”
    “是这样的,”曹植这般说,“学生一直以愚笨示人,若现在忽然聪明起来,要么是先生可以教导迎合父亲,要么是我从前故意假装。”
    杨修挑了挑眉,表示自己还听着。
    “第一种,会让人以为学生是一个只靠先生撑腰的废物;第二种,则会让人以为学生心机深沉,居心叵测。”
    “无论何种可能,于我将来皆是不好。”
    曹植说到这里,半真似假叹了口气:“这仅是别人以为,便也罢了。倘若父亲以为学生对他的位置感兴趣,他对学生绝不会只是喜欢这一感觉的。”
    说服了杨修,曹植才下了学。
    回院落时,倒是在花园中见到了将近一月未见的曹冲。
    曹冲如今已有九岁。他的长相大约是遗传自环夫人,于男孩子而言,漂亮的过了分。
    曹植见到他时,那张精致的小脸已紧皱了起来,便走近关切道:“仓舒这是怎么了?”
    “啊,四哥。”曹冲满面忧愁,指着胸口衣裳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仓舒的衣服被老鼠咬破了,是以有些发愁。”
    曹植心下疑惑——以仓舒般知礼,岂会穿着破损衣物出来乱晃?他略一思索,一下子也想不到为何,索性配合曹冲将戏演下去:“不打紧,仓舒回去换一件便好了。”
    曹冲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曹植面色愈发关切:“莫非仓舒有何难言之隐?”他顿了顿,微笑起来。“不知四哥可否荣幸听仓舒一言呢?”
    曹冲这才露出了笑容,很快又皱了皱眉道:“世人皆认为衣物若是被老鼠咬破,是为不吉。而今我的衣服破了,是以发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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