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也各自落座,虽然仍有闲聊交谈的人,声音却比之前小了不少。
    过了一小会儿,燕王厢座内走出一个身材曼妙,容色俏丽,眼睛犹如两颗熠熠生辉的蓝宝石的异族美女。这美女直接走到他们座位旁边,含笑道:“小女子雁翎娜,是燕王殿下的人。殿下请夜月小姐和三位公子过去与他相见。”
    朱元璋把允炆带在自己身边,既是监视,也是拿他做挡箭牌。燕王心中亦自不安,无法依样画葫芦,多叫几个高手同行也是好的。
    四人刚进厢座,便见身材高大的燕王端坐正中,身边高手环绕,武功至少也有雁翎娜的程度。
    甫一入座,燕王脸上露出苦笑,抢先道:“方才巡城的时候,父皇亲口许诺,祭天之后,就废去允炆,杀了恭夫人,立我为皇太子。”
    慕典云皱眉道:“此乃意料之中,此时已无别的人选,不立你立谁?你该不会动心了,想留在应天府堂堂正正做太子吧?”
    燕王叹道:“我还没有昏聩到那个地步。几位知道吗?巡城途中,允炆连笑容都没有露过。他年纪毕竟太小,不像恭夫人那么沉得住气。”
    皇帝入座之后,自然不能等候太久。后台早就为此刻做好了准备,厢座外的大臣们才刚刚坐好,便听台上锣鼓齐鸣,庆贺天子圣寿的大戏开场了。
    第一台戏是虚应故事的八仙贺寿,专为朱元璋大寿而作,虽是俗套戏文,但班子实力不凡,演出功架深厚至极,绝非寻常戏曲可比。
    厢座中的几个人却都没有看戏的心情,仍在不断攀谈。
    燕王又道:“父皇也把整理出的天命教名单给了我,准备按照名单下手,无论老幼良贱,一体擒拿。就算冤枉了好人,也要把天命教连根拔起。”
    迄今为止,他们并未能拿到那份传说中的名单。但胡惟庸既然露馅,朱元璋通过多年来对臣属的监视和打探,也能推断出一大半成员。
    慕典云道:“殿下对他们教中的前辈高手知晓多少?”
    戚长征顿时竖起两只耳朵,关切地看向燕王棣。须知他们进皇城看戏是真,最重要的目的还是保护燕王。倘若事先知道对手是谁,当然敢说一句百战百胜。
    燕王道:“说来惭愧,单玉如乃是父皇当年的对手。小王只知单玉如有个师兄,名叫‘夺魄’解符,掳杀小童修炼魔功。父皇派出高手追杀他,却损兵折将而回……噢!还有个单玉如师叔辈分的人物,叫‘邪佛’钟仲游,听说他败给了刚出道的庞斑,从此不见踪影,没人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这些话说了等同没说。慕典云微微一笑,道:“那么等祭天之时,殿下可有办法脱身?”
    燕王沉声道:“有。祭天是皇室最重要的仪式,并非寻常游乐可比,父皇一样要摆上全套銮驾。那时我们便能趁乱出宫了。”
    他驻守北方,久历战事,尽管形势变幻莫测,仍无半点紧张,反而被强大压力激发出斗志。若说还有犹豫迟疑的地方,也是因为把父亲留在危机四伏的紫禁城中,非人子之道。
    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哪怕有半点后路,浪翻云、庞斑等人也不会做出大违本性的选择,要所有自己人退出应天府。
    风行烈洒然道:“事已至此,多想无益。殿下也要做好准备,只要被人发现你偷偷出宫,所有最凌厉的攻击都将落在你身上。”
    燕王笑道:“几位请放心,就算紫禁城不是顺天府,小王也不会任人宰割。别说自己离开,连月儿我也要安全带出去,不然怎有脸面去见若无先生。”
    热闹的锣鼓声渐渐消失了,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万籁俱寂。
    扮演何仙姑的怜秀秀挽着花篮,轻移莲步,在七仙的簇拥下,有如下凡的天仙神女,按箫管节奏轻吟浅唱,做八仙贺寿的压轴戏。
    她的国色天香自然不必多说,声音也甜美婉转到无可挑剔的地步,一字一句,一颦一笑,都达到曲艺的巅峰,让听众的心神完全被她吸引。
    连燕王这等铁石心肠之人,一时也忘了自己还在商量脱身大计,呆呆望着戏台,脸上神情变幻,怎么也说不出煞风景的话。
    当然这绝非怜秀秀独挑大梁的作品,只不过是正式出场前的预告罢了。纵使如此,她也已使这些达官贵人心神俱醉,忘却一切,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愉悦和轻松。白芳华的色艺已算绝顶,和她一比,却显得十分匠气。
    一曲袅袅而终,怜秀秀向台下一礼,翩然回归台后,引起台下观众轰雷一样的喝彩。戚长征忘乎所以,高声大叫道:“怜秀秀再来一曲!”
    他的喊话中气十足,立即带动其他人跟着大喊。
    慕典云平生所见的人中,论曲乐造诣,唯有万花谷琴圣苏雨鸾,还有西湖七秀坊的“琴秀”高绛婷可与怜秀秀相比,不由叹道:“佩服,难怪能使覆雨剑倾心。”
    过了许久,因怜秀秀而生的热潮终于退去。戏棚又变回了那个尔虞我诈的龌龊世界。
    燕王镇定心神,正要继续说话,忽然咦了一声,奇道:“叶素冬来了,难道父皇要见我?”
    ☆、第六十九章
    朱元璋要见的人不是朱棣,而是慕典云。
    慕典云一愣,猜不出他有什么事,但并无拒绝的理由,便跟叶素冬去了。
    离怜秀秀再次出场还有时间,挤满几千人的戏棚重新熙攘起来,显出非比寻常的热闹气氛。朱元璋本人却像是有点心事,不复刚露面时的神采飞扬。
    要说他不知自己命在旦夕,自然是假话。事实上,由老公公从宫中传出的消息可知,朱元璋最近几乎不宠信宫中嫔妃,连日常饭菜都要先让老公公亲口试过,只为防天命教的毒手。此人出身寒微,心狠手辣,屡次在绝境中反败为胜,如今怎会束手待毙。
    天子沦落到与天争命,亦是一种英雄末路。
    慕典云一进厢座,就看到他身边坐着个宫装云髻的美丽女子,黛眉轻蹙,娇容人见人怜。
    他本以为她是恭夫人,但转念一想,立即意识到在此场合,恭夫人没有可能坐在皇帝身边。这女子十有八九是被软禁已久的陈贵妃,被朱元璋放了出来,陪他看戏。
    向皇帝问安后,他下意识向允炆扫了一眼。
    允炆既然是单玉如的外孙,长相自然不差,英俊程度直追小燕王,只是心不在焉,全然没有常人听完怜秀秀戏曲的欣悦。要说他也是运气不好,本来借着朱元璋的偏爱,可稳稳当当待在皇太孙的位子上,偏生被天命教连累,弄至生死难料的境地。
    慕典云心中叹息,正要探查陈贵妃的虚实,却听朱元璋问道:“卿家是否要离京了?”
    陈贵妃双眸低垂,似乎根本不在意朱元璋和旁人说些什么。
    慕典云一边猜测她、白芳华和恭夫人三人的地位高低,一边答道:“是。皇上祭天之时,我们应当已经不在金陵城中,多谢皇上的雅量。”
    只要公开现身,就很难逃过皇家密探的耳目,何况众人武功有高下之分,只能堂堂正正经城门离开。朱元璋对此没有采取任何行动,等同于默认了他们的决定。
    无论是因为心灰意懒,还是因为不想多竖强敌,慕典云对他都相当感激。
    朱元璋要见他,其实也没有特别原因,只因心烦意乱,想让他看看有什么异常罢了。但人真的来了,他却改换主意,叹道:“方才巡城之时,朕见过了翻云卿家。”
    慕典云微觉惊异,惊的是浪翻云竟有闲情逸致来见朱元璋。
    须知他一直不满朱元璋的诸般作风,甚至曾经私自进宫,想找朱元璋谈谈国策,却被影子太监拦了下来。此时既然主动现身,就证明双方之间的心结已经不在了。
    果然,朱元璋叹道:“他明言要带秀秀离开皇城,并嘱朕日后小心。就在那一刻,朕彻底放下了封城的想法。”
    慕典云柔声道:“至少他替皇上解决了单玉如。”
    朱元璋听到单玉如之名,微微一笑,忽然沉声道:“单玉如一死,天命教中大概正在明争暗斗,不知听谁的话好。燕王是不是已经做好回顺天府的准备?他连祭天都不肯陪朕一起,难道不怕天下人说他得位不正?”
    饶是慕典云心境止水无波,也被他这句话惊的一颤,下意识望向允炆和陈贵妃。
    朱元璋冷哼道:“不用担心,不经朕允许,没有消息能够传出这个地方。孙儿,你说是吗?”
    允炆脸色苍白,似乎连最后的一点精神都失去了,低声道:“是。”
    他宠爱允炆时,可以让军功赫赫的燕王都无计可施,翻脸无情时,也能让允炆大气都不敢出。慕典云不忍看这对父子间上演的难堪情景,苦笑道:“如果皇上是燕王,还敢留在应天府吗?如今形势比人强,就算燕王的孝心感天动地,硬要留下,那他一旦出事,皇上打算把皇位交给谁?”
    朱元璋龙目中射出冷酷的光芒,冷冷道:“你们每个人都认为朕的寿元将近,所以要为自己预留后路,所谓英雄好汉,其实不过如此。燕王是朕的儿子,朕偏要他留下,他又能怎样?”
    慕典云笑道:“皇上以大军闭锁金陵,逃得掉的人当然寥寥无几,燕王也不见得能成功。但我仍然要问皇上一个问题,究竟是朱家的江山社稷重要,还是强压着儿子顺从重要?如果皇上连事情的轻重都分不清,那我也无话可说了。”
    燕王抛下父亲回封地,论理属于大逆不道。朱元璋对此毫无意见才是怪事,不但要有意见,龙颜大怒也是应有之意。
    然而,这一切都是朱元璋亲手造成。他好色失察,才会弄出允炆这私生子,一心想铲除开国元老的势力,才会重用内藏奸狡的胡惟庸,致使这奸臣权倾朝野。若他不这么喜爱玩弄权谋心计,事态也不会糟糕到这个地步。
    燕王何尝不想当个名正言顺的太子,但他没有别的选择。
    朱元璋的脸色阴沉起来,良久方道:“秀秀要出场了,卿家安心看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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