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典云虽有预感,还是吃了一惊,皱眉道:“怎会如此?”
    风行烈咬牙道:“师父对我恩重如山,粉身碎骨难以相报。别说他从不饶恕叛徒,就算他还念着师徒之情,不加追究,我也不能把庞斑引去师门!”
    ☆、第四章
    方夜羽沿山道缓步上行。
    他手持庞斑的亲笔信,亲自去见乾罗山城的城主,“毒手”乾罗,要求乾罗向魔师宫效忠,要么降,要么死。庞斑的信措辞十分客气,乾罗的答复也十分婉转。他说,愿为魔师效犬马之劳,尽遣山城人马出手对付怒蛟帮,但自己三年前与浪翻云一战,留下的内伤尚未痊愈,暂时不便亲身上阵征战,还请小魔师见谅。
    就在方夜羽离去的当天,手下探子报信给他——乾罗孤身离开乾罗山城,不知所踪。
    方夜羽并不意外。乾罗成名四十余年,若因一封书信,立马对他方夜羽卑躬屈膝鞍前马后,他反而要感到奇怪了。
    他早已与“飞腿”毛白意暗度陈仓,又以男女之间的手段勾引了乾罗三大爱将之一“掌上舞”易燕媚。剩下的两人中,“破心拐”葛霸重伤未愈,“封喉刃”谢迁盘断去右手,均与废物无异。乾罗情愿也好,不情愿也好,山城已是魔师宫掌中之物。
    赤尊信遁走后匿迹无踪,上官鹰和翟雨时等人正如丧家之犬般沿长江奔逃,不敢折返洞庭湖。魔师宫进犯中原武林的计划不可谓不顺利。
    但魔师宫之主的追寻天道之路却屡遭挫折。
    方夜羽身为庞斑次徒,是天下少数几个知道庞斑、风行烈、靳冰云之间恩怨纠葛的人。按说播下魔种之后,种生鼎灭,风行烈绝无可能幸存,可他偏偏还活着,使道心种魔不能全功。庞斑因此亲身找上风行烈,却被其以进为退,跃入江水而去。
    原以为对付一个武功全失的废人,师尊身旁黑白双仆出手,必定万无一失。今日路上,他却收到双仆传书,说是遇上强敌,二人使用“驭鬼遁”才逃得一命。他们如今已经动身返回关外,伤愈之前不敢踏入中原,以免影响庞斑的大计。
    驭鬼遁是圣极宗秘术,真元爆发后伤及脏腑经脉,药石难医,只能靠自身修为慢慢回复。方夜羽师承庞斑二十余年,自知双仆权衡之下,不得不走。他们传书给他的同时,自然另有隐秘手段禀告庞斑,也所幸如此。
    方夜羽从不愿把坏消息带给师父。
    山间路已尽,他一抬头,便看到山路尽头一间小小山亭。不可一世的魔君庞斑孤身一人,背对着他负手立在亭中,俯瞰山下景色。他雄伟至极的身形映衬天边灿烂的晚霞,金红的落日,有如天神降临凡间。
    靳冰云不在他身边。
    方夜羽走上前去,躬身施礼道:“师尊。”
    庞斑浑厚柔和的声音响起:“见过乾罗了?如何?”
    方夜羽道:“果然人中之雄。他表面上答应服从师尊,却当机立断,在夜羽离去后下山远走,事先没有告诉任何人。至今尚未发现他的踪迹,不过夜羽以为,此人虽是黑道枭雄,还未有资格做得师尊对手。”
    庞斑淡淡道:“明知不可而为之,已经很难得了。夜羽你以为他去了哪里呢?”
    方夜羽道:“乾罗在中原没有盟友,夜羽以为,他想去见浪翻云。”
    乾罗与白道有矛盾无交情。而中原武林,真正不惧庞斑,又值得乾罗一顾的黑道中人,只得一个浪翻云。
    庞斑一声叹息。
    在知道乾罗不堪做自己对手之后,他似乎就对这昔日的黑榜第一高手失去了兴趣。就如赤尊信逃去,他也立即对赤尊信失去了兴趣一样。
    方夜羽直起身来,注视庞斑伟岸的背影,肃然道:“夜羽收到黑老白老的传书之后,已经安排离洞庭湖最近的花护法柳护法,还有由老师强老师赶了过去。又联络逍遥门的孤竹,命他用飞鹰搜索风行烈下落。师尊觉得可有不妥之处?”
    他尽遣四大高手,拦截的当然不是武功尽失的风行烈,而是风行烈身边那个将黑白双仆击成重伤的神秘人。
    庞斑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转过身来,一双如蕴雷电的眸子透过方夜羽,看进了他身后的青山绿水之间。
    他柔声道:“陪师父下山吧,我们去接冰云。”
    苍鹰骤然高飞,铁翅划过云间,被层层叠叠的白云衬成一个小小黑点。
    风行烈一脸阴郁地咬着包子,盯着苍鹰越升越高的身影,极尽目力,也瞧不见鹰儿飞往何处。不过瞧不见就瞧不见了,他只是通过这种举动,来试探自己的感官是否有所衰退。
    慕典云已达到辟谷境界,点了一碗米粥作陪,边喝边盯着夕阳发呆,并未注意风行烈心情如何。
    他们正在岳州府东面的回龙镇上吃晚饭。
    他们离开南湖草堂前,爆发了一场很小的争执。慕典云不知内情,只知庞斑不会放过风行烈,以风行烈现在的处境,去任何地方都只会给别人带来大祸。他不想连累旁人,更不想觍颜去师门避祸。
    慕典云对此十分无奈,也并不认同风行烈的顾忌。若魔师宫当真要入侵中原,邪异门又怎能独善其身。风行烈好歹见过庞斑的真正实力,前去提醒厉若海,不见得是一件坏事。
    只可惜他在这事上毫无立场,只能尊重当事人的意见。风行烈既然坚持不回邪异门,他只能依照原来的计划,从岳州府向东而行,准备去武昌韩府要回那柄“鹰刀”。
    想到鹰刀,就很难忽略风行烈提到它时的郑重。慕典云固然无意贪图别人的东西,却也忍不住去想刀中隐藏的秘密。如果他理解得没错,鹰刀的价值大概相当于当年的《空冥诀》,足以让任何人不顾脸面,公开争夺。
    这样的宝物竟会落在风行烈手上,背后必定有一个荡气回肠的故事。
    他在想风行烈的过去,与此同时,风行烈也在想他的。
    三年前他就觉得慕典云是一个充满了矛盾的谜团,如今再见,这谜团非但没有变得稍微清晰,反而愈发扑朔迷离。这种感觉让他想起靳冰云。冰云同样来历成谜,即使就在他身边枕畔,也像天上的云一样飘渺不定,若即若离,最终给他带来无穷无尽的痛苦。
    相较而言,慕典云似乎是另外一回事。
    他武技医道惊人,来历极为神秘,一出手就能暂时克制道心种魔大|法。是以风行烈曾短暂怀疑出身于魔师宫,说不定和自己一样,也是师门叛徒。直到见他出手逐走黑白双仆,双仆也确实不认识他,这个疑惑方烟消云散。
    可就算疑心最重的时候,他也没对慕典云生出戒心。他不得不承认,或者因为慕典云身上独特的气质和二人淡薄如水的交情,他已不知不觉间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正因如此,他心里纵有千百个疑惑,也可以按捺下来不问,如同慕典云没有问他为何会和庞斑扯上关系那样。
    此地离岳阳已有百里,二人外貌气质出众,在这小镇酒楼上很是扎眼。风行烈见那碗白粥可能要被喝到地老天荒,终于忍不住叫来店小二,打听去武昌府的路途。武昌周围水路四通八达,到了那里,虽然容易和追兵撞上,相对地也较为容易脱身。
    慕典云忽然道:“你打算在这里住宿一晚,还是立即上路?”
    风行烈挥手让小二离去,低声道:“想办法买两匹马,入夜后马上走,这里不是藏身的好地方。”
    他江湖经验丰富,本能感到刚刚看到的那只飞鹰不对劲。长江一带草木茂盛,有猛禽也不稀奇,但被人饲养过的鹰飞行规律与正常的鹰不同,令他大为警惕。慕典云听他这么说,自然不会有意见。二人以重金买了两匹马,趁夜色四合之际,纵马奔出小镇。
    风行烈骑术精湛,不以马背颠簸为意,凝神感受体内真气的状况,发现郁结多日的奇经八脉畅通无阻,那两道征战不休的异种真气也老老实实地蛰伏不动。他惊喜之下,便要试着凝聚自身的燎原真劲。
    慕典云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开口道:“风兄还是意守丹田,不要妄动的好。此时你丹田中能起微息,但一起之下,立刻会返回之前的状态,让我前功尽弃。”他语气平淡,但平淡之中,自有一种毋庸置疑的自信态度。
    风行烈立即打消念头,笑道:“庞斑一定想不到世上除他自己之外,还有人能解决道心种魔的隐患。”
    慕典云摇头道:“不如说是我运气好而已,魔种的残余被那道佛门真气压住,省了我无数力气。而且我练的内功性质特别,在疗伤解毒上具有奇效,否则一样束手无策。”
    这还是他首次提起自己的武功,风行烈心中一动,借机问道:“慕兄的功夫是否与魔门有关?”
    慕典云瞥了他一眼,目光明锐,似乎看透了他内心所有的想法。风行烈正不自在,便听他笑道:“风兄真正想问的,其实是我究竟是否魔门中人吧?”
    风行烈略一踌躇,坦然道:“的确如此。慕兄若觉为难,就当我没有问过好了!”
    万花本是江湖十大门派之一,没有事是不能诉诸人前的。但此事的重点不在于为难与否,而在于万花谷是数百年前的门派,如今已不复存在。
    不过,许多奇人异士性情古怪,武学一脉单传,并非奇事。他想了想,决定只讲结论不谈过程,便道:“无妨。我出身于秦岭万花谷,师父名叫东方宇轩。本谷门派根基已不复存在,当世的万花传人,很可能只剩下我一个。”
    风行烈果然不以为意,奇道:“恕我孤陋寡闻,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万花谷的名头。”
    慕典云苦笑了一下,道:“本门之中多为厌倦了江湖争斗的隐士,风兄没听过也很自然。正因如此,本门并不只注重武功,门中弟子还要修习琴棋书画和医术,隔一段时间就要出山行走,磨练医学之道。”
    他不知魔门来历,不能排除万花谷隐入魔门的可能。像他们这种支持李唐皇室的门派,李唐灭国之后,下场必定难以乐观。但亲眼见过魔师双仆的行事后,他宁可装作未想到这个可能。
    风行烈讶然望着他。
    慕典云的来历闻所未闻,这不奇怪,他只是惊讶于他的坦诚直率。经历枕边人的背叛之后,这种诚挚异常珍贵,虽不能改善他心灰意冷的心境,至少让他好受了点。
    慕典云感应到他的视线,奇道:“还有什么疑问吗?我想我说得够清楚了。”
    风行烈迟疑了一下,问道:“天下间还没有人能够胜过庞斑,事后你有何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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