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还是冷的,很近的拂过耳畔,像是这人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梅茹不自在的垂眸。
    玥姐儿却又吓了一跳。从小到大,还没人对自己这么凶,她扭着头对着傅铮扁扁嘴,再扁扁嘴,那含在眼底的泪就抽抽搭搭的止住了,只是小脑袋缩在那儿,明显有些畏惧。傅铮又摸了摸玥姐儿的头,好似安抚。下一瞬,傅铮左手绕过她的小胳膊,单手就将玥姐儿抱了过去。
    手中陡然一空,突然间卸掉两个大西瓜的分量,梅茹愣了一下,怔怔抬头望向面前的一大一小。
    就见玥姐儿两条小胖胳膊挂在傅铮脖子上,还不大客气的冒着小鼻涕泡泡,而傅铮面无表情,眉头都没皱一下,根本不见吃力。
    这画面烫入眼底,梅茹滞了滞,心口那处又开始有些疼了,她低低垂下眼,只觉得有点喘不上气。
    二人间是诡异的沉默。
    对着眼前这一幕,周素卿亦有些始料不及,她又错愕又嫉妒,不知该说什么。
    几个人同时安静下来,幸好不多时净明大师、乔氏并几个妈妈从讲经堂出来。净明大师是个七十多的得道高僧,如今精神矍铄,声音爽朗。见到傅铮,他双手合十笑道:“没想到殿下今日在,贫僧有个不情之请。”
    “大师但说无妨。”傅铮平静应道。他说话的时候还单手抱着玥姐儿,脸上丝毫没什么不自在。而玥姐儿则安分的挂在他脖子上,一动不敢动。
    乔氏见状被吓到了。她连忙上前给傅铮请安,又恭敬道:“玥姐儿顽皮,不敢劳烦殿下。”
    “梅夫人客气。”傅铮不在意的回了一句。得了他的话,奶娘这才重新上前接过玥姐儿。玥姐儿觑了眼傅铮的面色,安安静静的回到奶娘怀里,再也不敢哭了。
    梅茹却仍是恍恍惚惚滞愣着,安静立在母亲身边,只听净明法师对傅铮道:“贫僧知道殿下妙笔丹青,如今想向殿下讨一幅观音像。”
    净明算是央对了人。放眼整个京城,乃至当今魏朝,傅铮的画艺都是一等一的好,落笔传神,柔时吴带当风,硬朗时又苍劲雄浑。梅茹默然,下一瞬,却听傅铮抱歉道:“不瞒大师,本王再也作不了画。”
    “所谓何事?”净明讶然,梅茹亦是有点意外。
    顿了一顿,傅铮淡淡的说道:“右手废了。”
    梅茹垂眸立在旁边,这四个字入耳的时候,她身子微微晃了晃,好像有一根针又往心窝子里戳了一下,她呼吸更是一滞,梅茹悄悄抬起眼帘。入目是傅铮垂在身侧的手。到这会儿,她才发现,傅铮的那只手一直裹在宽袍之中,偶尔露出的指尖苍白又修长,由始至终,没有动过……梅茹错愕住。
    她知道他伤的重,却不知这么久了,居然还没好,梅茹低低垂下眼。
    这人本是天下最负盛名的才子,满腹经纶,又精通琴棋书画,为了救她,活生生废了一只执笔的手,他再也写不了字,也作不了画了。
    梅茹心里飘飘忽忽的,忽然好不安。
    那边厢,净明也是无比可惜,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他视线望向周素卿。周素卿是京城第一的女公子,琴棋书面名声在外,亦是不错的人选,周素卿自信的笑了笑。熟料净明的视线稍作停顿,又跃过她,望向不远处的梅茹。周素卿的笑意一滞,就听净明问梅茹:“既然燕王殿下不方便,不知能否劳烦梅姑娘?”又道:“听闻三姑娘的一幅不知春妙致毫巅,贫僧一直好奇呢。”
    听到不知春,想到平阳先生的那番羞辱,周素卿脸上的笑意彻底挂不住了,双颊不自在的发烫。
    旁边梅茹猝不及防,怔了一怔,乔氏已经替她答应下来:“自然是可以。”——这种长脸的事情还犹豫什么?明白母亲的心思,梅茹悄悄叹了一声,心头还是沉重。
    因为净明法师要去开坛讲经,所以一行人往前面走。傅铮在净明旁边,周素卿行在他身后半步,而乔氏和梅茹更是落在后面。山间的凉风吹过来,梅茹那颗心还是不安,尤其是她的视线不经意的落在傅铮的右手上。那简直就是她欠他的,一辈子的死债。梅茹心头越发重。
    行至开坛讲经处,孟安和梅蒨诸位亦恰好过来。周围熙熙攘攘,人多极了。梅蒨领着萍姐儿,梅蒨旁边是孟安,而孟安旁边才是孟宇。孟安挡着孟宇唐突的视线,又不敢往旁边胡乱打量,只死死望着前面。
    梅蒨早早的就看到傅铮,视线在傅铮、周素卿还有落在后面的三妹妹身上转了一转,又低着头,只跟在孟安旁边。
    孟安随后亦见到他们,他上前依次见礼。孟安今日是一袭象牙白的长衫,最是温润,他的面容也是白净,不像傅铮满是凌厉与孤煞。而且,视线拂过梅茹的时候,孟安唤了声“茹表妹”,耳根子还是不受控的红了一红。
    傅铮沉沉看在眼里,又听在耳中,只想冷笑。
    这便是梅茹春风得意的探花表哥呢……
    净明很高兴,笑呵呵对傅铮道:“殿下既然不便作画,不如赠贫僧一则诗文?今日老衲开坛讲经,一是遥祝西北战局大定,二是盼众生和乐。”
    孟安他们听了皆是点头附和,傅铮文采斐然,最为拔尖,再合适不过的。唯独梅茹仍垂着眼,不言不语。
    果然,傅铮还是谦让道:“让新科探花郎来吧。”
    梅茹知道的,他那么骄傲自负的一个人,手都不能写了,定然是再不愿意当众作诗行文。
    “殿下,这……”孟安连忙推脱。
    傅铮淡淡一笑,道:“探花郎莫客气。”
    梅茹的心又是一沉,这人为了救她何止废掉一只手啊,还拱手让出所剩不多的名声……只要这么一想,她心底便是说不出的艰涩。
    这日孟安洋洋洒洒作了一文,先是贺战事之喜,然后盼百姓之乐,最后这文传到延昌帝跟前,还得了嘉奖。
    这日,周素卿先行告辞离开,傅铮自然也一道离开。梅茹一直垂眸,到了这会儿,心头沉沉地,她终于抬眼撇了撇那人。那是半张瘦削而凌厉的侧脸,面色仍是苍白。傅铮抿着唇,眨了眨眼,没有再望过来。
    二人沿着会觉山的台阶下山,想到先前那些事,尤其想到梅茹和傅铮还有玥姐儿之间那种怪异,周素卿心里格外不快,这会儿故意笑着调侃道:“慎斋哥哥,没想到你还会抱孩子。”
    听出她的意思,傅铮默了默,不咸不淡道:“不是沛瑾你让我抱的么?”
    周素卿一愣,旋即不好意思的笑了,她又道:“我瞧茹妹妹与孟公子是万分般配,一个作画,一个写字……”
    傅铮没答,只面无表情的对着前面。
    周素卿还在旁边道:“慎斋哥哥你不知道,茹妹妹生辰那会儿,孟公子他……”
    那些字眼一点点钻进心里,傅铮蹙了蹙眉,心浮气躁,终于忍不住打断道:“总提这些做什么?”可说完,他又眸色沉沉望着前面,不言不语。
    周素卿愣了愣,试探的问:“慎斋哥哥,你生气了?”
    敛起所有的心绪,傅铮冷然道:“没有。”
    ?
    ☆、第章
    ?  自莲香寺回来的翌日,梅府还是替二姑娘办了及笄礼。
    因为及笄,梅蒨难得穿了一身白底水红妆花对襟褙子,翡翠百褶裙,额间坠着桃花细银链子,鬓间压着一支羊脂玉的五蝠如意簪,愈发窈窕动人。甫一出现,众人便惊讶住,落在梅蒨身上的视线动也不动,竟像是见到天仙,便是梅茹也看呆了。
    对着这样貌美无双的二姐姐,她不由轻轻叹了一声。
    这一世二姐姐没有遇到太子,更让梅茹意外的是,居然也没有被傅铮倾心。如今看起来,二姐姐似乎对安表哥挺在意的。昨日在莲香寺,安表哥也处处照顾二姐姐,不知今生究竟会如何啊。
    昨天孟安确实挺照顾梅蒨的,一来,原先府里安排他二人相看,孟安木讷又嘴笨,没怎么敢打量天仙似的梅蒨,他心底隐约对茹表妹稍微亲近些,但蒨姐儿不气也不恼,更是处处为他解围考虑,孟安心窝子软,就有些不好意思了;二来,孟宇昨日打量的视线实在唐突又冒昧,说不清道不明的,孟安极不自在,所以才处处照顾梅蒨。
    这会儿梅茹正悄悄思量盘算着,恰好中间的梅蒨视线拂过来,姊妹二人目光遥遥一对,皆淡淡一笑。
    孟蕴兰坐着梅茹旁边,小声跟梅茹咬耳朵:“我哥备了大礼呢。”
    “什么?”梅茹好奇。
    “吴之甫的画。”孟蕴兰嘀咕道,“也不知我哥从哪儿寻来的。”
    吴之甫是前世书画大家,存世的画作不多,梅茹只知道平阳先生府里藏着一幅,而前世傅铮燕王府里也收着一幅,其他的,她便再没见过了。梅茹自然惊到,她附和道:“还真是大礼。”又思忖道,二姐是喜画的,定然会喜欢。
    这日夜里,梅蒨陪老太太说了会儿话,才回跨院。
    房中,明芝还在收点贺礼,梅蒨缓缓走过去,将孟安送的那幅画抽出来。她缓缓展开,刚露出上头的小半幅,梅蒨便认出来这是吴之甫的画迹。至于原因么,梅蒨垂下眸,纤长的眼睫蒙着浅浅的愁绪。
    懒洋洋将画搁下,她只让明芝伺候自己梳洗睡下了。
    半夜梅蒨还是做那梦。梦里,她仍被那群公主捉弄丢进了林子里。那林子暗沉沉的,透不进丁点光,她孤零零的一个人根本找不到出路,转悠来去,不知怎么就遇到了凶煞的饿虎。正以为自己要落入虎口、一命呜呼之时,恰好有人骑马路过。就见那人迅捷跳下马,利落的一个翻身从虎口底下救了她,可他的后背被利爪抓了深深一道伤,那人面不改色抽出匕首,回身狠狠扎进那只庞然大物里的喉中。
    而这个时候,他还是将她护在身下。二人靠的近,肌肤相亲,她又惊又怕。
    那人回过身便松开手,梅蒨翻坐起来,缩在旁边紧紧护住自己。
    视线拂过她惨白的脸,那人忍痛道:“姑娘,先前多有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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