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锦容自认为,她将女儿养的是极好,虽比不得王府侯府的那些姑娘,可在帝京,应当是不比爬人家差的。
    且她的女儿从来都是谨言少语,又听她的话,长到这么大,对她这个母亲从来不曾说过半个不字。
    依她看来,姑娘家本该如此,这就是顶好的秉性了。
    再说样貌上虽随了秦焕贤,有些不尽如人意,可以说算不上多出众,但也还算不错。
    在此之前,她觉得她女儿无论如何也可算德才兼备,在帝京这样遍地皇亲贵胄的地方,想寻个好人家应该是易如反掌的事。
    可看了云娇的字,加上她端正从容的姿态,她心里便不那么确定了,一个被当做庶女养起来的丫头,竟有这通身的气度,能写的这样一手好字,比起来,她女儿就不那么出挑了。
    她不晓得,云娇在写字、点茶上本就是出类拔萃的,平日里就愿意多下功夫,秦玉鸾自然比不上。
    但若是比插花,秦玉鸾还是要略胜一筹的,云娇对插花这样的事,也只是偶尔为之,并不特别喜爱,手艺也就一般了。
    “鸾妹妹,你来写吧?”云娇笑着招呼秦玉鸾。
    “嫂子取笑了,我可写不出嫂子这么好的字。”秦玉鸾抬头看了一眼,红着脸躲在了林锦容的身后。
    云娇不再言语,只是望着林锦容。
    林锦容逐字逐句的看完了两份“分家立户书”,又将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再想了想诸多细节,发现确实没有遗漏的,这才点了点头。
    她往后退了一步招呼秦焕贤:“鸾儿她爹,你是一家之主,你来签字摁手印吧。”
    秦焕贤也不多说,上前依她所言,在两张“分家立户书”上,分别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又摁了手印。
    “大哥走了,要不我去叫他来?”他抬眼看了看云娇几人,开口。
    “不必了。”林锦容眼珠子一转:“风儿就在这里,他是嫡子,就替大哥签了吧。”
    她是故意为之的,她这样的精明人等会不清楚,秦南风再怎么是嫡子,也是晚辈,同叔父签字画押自然显得没有规矩,且往后这“分家书”拿出来,有没有用还不一定呢。
    她是觉得云娇看着不简单,有手腕又有头脑,手里还有一笔不菲的嫁妆银子,说不准以后能发达呢?
    到时候,这不起作用的“分家书”就派上用场了,她也就能分一杯羹了。
    秦南风并不言语,只看云娇。
    云娇笑道:“不是我们小辈不听三叔母的,只是这分家的是爹同三叔的事,旁人不能插手,何况南风他是晚辈,怎能同三叔平起平坐?
    三叔母且等一等,我这便派人去请爹来。”
    她说着转过身,小声吩咐了蒹葭几句,蒹葭点头去了。
    不消片刻,秦焕礼便随着蒹葭来了。
    他来也不多说,只是盯着秦焕贤望了半晌,在秦焕贤尴尬的想要开口之时,他转开了眼神,随后提笔签字,又摁了手印,而后便半刻也不多留,转身直去了。
    “成了。”云娇拿起两份“分家立户书”吹了吹,将其中一份递给林锦容,笑吟吟的道:“三叔母,这个咱们两家分为保管,以后就是两家人了。
    虽然这样说,但咱们也还住在一个家里,以后还要互相关照。
    另外,我年纪轻,怕有些规矩不大懂,若是有做的不对的,三叔母可别见笑,还请多指教。”
    “你真是谦虚了,我看你做事可周到的紧。”林锦容也是一脸笑意:“我们才回来,到处都不熟,往后,还要请你多关照呢。”
    “三叔母客气了,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这是我们这晚辈应当的。”云娇满口答应下来,至于做不做,那得看什么事了。
    两人便这般虚与委蛇,乍一瞧亲热的紧,直到将秦焕贤一家送出正厅,云娇才算放松了些。
    “弟妹,你真是好生厉害,我可真佩服你。”顾婉淑扶着秦春深走到她身旁,满面钦佩:“你才来,你是不知道这个三叔母的厉害,跌掉还要抓把泥的精明人,这也多亏了是你,若是换了旁人,这事恐怕没这么简单。”
    她说着看着林锦容一家离去的方向,一脸的同仇敌汰。
    “是吗?”云娇笑了笑:“三嫂嫂怎么知道这么多,你同她处过?”
    “那倒不曾,我来也没几年,之前也不过是见过几回罢了,我是听说的。”顾婉淑笑得有些尴尬,只能胡乱敷衍了一句。
    “若还是大姑母当家,想来会比我处置的更周到。”云娇说着话,不动声色的打量顾婉淑。
    之前送信给秦焕禧的人,十有八九便是这个三嫂嫂了,也不知她图个什么?
    若是图小五……那也不该同她作对才是……是了,是嫉妒她了。
    “这我也不好说。”顾婉淑干巴巴的笑了笑:“不过我觉得弟妹处置的已然是极好了,若是我,恐怕要不知所措了。”
    “多些三嫂嫂夸赞了。”云娇扫了一眼秦春深苍白的脸:“我看三哥哥脸色不怎么好,三嫂嫂还是快些扶他回去歇息吧。”
    顾婉淑答应了一声,这才扶着秦春深去了。
    赵忠竹特意留到了最后,拉着云娇的手叮嘱道:“娇儿,今朝的事,我知道你做的对,可你不晓得你公爹那脾气,下回你可不能再顶撞他了。”
    “我知道。”云娇笑着点了点头。
    眼下必须要答应,否则婆母回去恐怕要彻夜难眠。
    赵忠竹见她从善如流,不由欣慰:“这一回,他就是肚子里有气,你正好撞在他气头上,他是长辈,就在后头再说你两句,你也别同他一般见识,就当没听见就成了。”
    “是,娘放心吧,我知道该如何的。”云娇又应承下来:“可要我们送你回院子?”
    “不必了,时候还早,跟前又有婢女们伺候,这路又不远,能有什么事?
    倒是你们快些回去吧,今朝也辛苦了,得早些歇息。”赵忠竹拍了拍她的手,拒了她的好意。
    “好,那娘慢走。”
    目送着赵忠竹走远了,云娇这才挽着秦南风的手往回走。
    “你别看我娘劝你,像模像样的,实则她心里怕着呢,爹在你这里受了气,回头恐怕要拿她撒气呢。”秦南风说着又回头看了两眼。
    “不是吧?”云娇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你爹好歹也是个读书人,还在朝为官,不会这么是非不分吧?
    且是我惹的他,又不是你娘,他何必迁怒?”
    “他在外头都还好,就是在家里头对我娘横,管我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吗?根本就不讲理的。”秦南风摇了摇头:“说什么也说不通。”
    “那你娘就不能顶撞他几句吗?他们是夫妻,又不是父女,凭什么被他那样对待?”云娇有些不服气的道。
    “你以为天底下的男子,都像我这般好性子吗?”秦南风捏了捏她的脸:“多的是我爹这样的。”
    “那我看你三叔父对你三叔母也挺好的,都是一个爹爹娘生的,怎么你爹就那样?”云娇抬头,娇俏的望着他。
    “这个说来就有些话长了。”秦南风瞧她圆睁着眼睛,可爱的紧,忍不住低头凑了过去。
    云娇惊呼一声,一把推开他,又恼又羞的红了脸:“那你就长话短说。”
    后头,蒹葭她们都掩唇吃吃的笑了起来。
    秦南风哈哈一笑,这才娓娓道来:“你知道,爹是嫡长子,祖父向来看重他,从小对他严厉,可谓言传身教,你也能看出来,爹的性子是最像祖父的。
    而三叔出生的时候,中间已经隔了我大姑姑,那时候祖父官职也上来了,一日在家拢共就那么几个时辰,还要吃饭睡觉,又要带着爹,管三叔自然就没有那么周全了,再说不是长子,说实在的确实没那么放在心上,而且又是小儿子,总归是有些偏疼的。
    而爹那时候已经逐渐大了,祖父便一直带着他在跟前,每日依旧亲自管教,可不就教成了如今这样吗?
    三叔是祖母带出来的,三叔母又有娘家撑着,自然就与爹不同了吗?”
    秦南风将他所知大略说了一遍。
    “诶?”云娇有些意外:“没想到你对这事倒是钻研的挺透彻的。”
    她知道,他一向不爱管家长里短的事。
    “你以为这些是我打听的?我哪有那兴致?
    这些也都是当初我为我娘不平,我娘说给我听的。”秦南风叹了口气:“因为爹对娘不好,我也不曾少同他起争执,但娘一直不让,还找这些理由为他开脱。
    不过好在爹也就是说些话不好听,让人生气,动手倒是没有的。
    但说起来,我爹今朝发怒那样,我看了心里都有些发怵,你怎么一点都不怕?”
    “因为我不是你和你娘,不怕他作威作福。”云娇嘻嘻笑道:“我才进门一个多月,在你爹眼里,我还是个外人,又是晚辈,他不好同我多计较。
    再有一个,他吃我的嘴软,这些日子家里头吃穿用度,可都是我手里拿出来的银子,他好意思多说我什么吗?”
    “那你就不怕他那股劲儿上来,不分青红皂白便训斥你?”秦南风吓唬她。
    “我才不怕呢。”云娇轻笑:“我看出来了,你爹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也就在你娘跟前耀武扬威的惯了,真要是说正经的,你若是有理,他也不会多说什么的。
    再说了,就算是训斥我又如何?他又不能把我怎么样的,要是能的话,我当初也就进不了门了。
    他就算是生气了,也不会像对你一样对我动手,那我还怕他做什么?”
    秦南风低头一笑:“说的有道理啊,骂你,他恐怕不是对手,打你,他又不敢,所以你确实不用怕他。”
    “当然了,往后你爹说什么,就由我来。”云娇抬头看他,忽然想起件事来:“对了,昨日说好了你今朝进宫去的,这请两个姑母又耽搁了一天,明日可一定要去了?”
    “嗯。”秦南风看着前方,也知道不能再耽搁了:“你说,他非要我去,到底想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边疆如今也消停了,他应该不是打让你出征的主意。”云娇缓缓地摇了摇头,又猜测着道:“会不会是他跟前没有可靠的人保护?”
    “我就可靠吗?我跟他可是有仇的。”秦南风皱眉:“我舅舅……我一辈子也不会忘的,他能放心我保护他?”
    “那是因为他知道,你一诺千金,要么不许他,许了他便会不计前嫌,所以他一直在争取你点头。
    除了他对你舅舅的死心有愧疚,想用你也是他一直纵容你的缘故。”虽说帝心难测,但云娇一直大略知道,官家到底想要秦南风做什么,不是她聪慧,只是官家的示好实在太过明显了。
    “我才懒得管他们那些朝堂纷争,我只想同你将日子过好。”秦南风伸手揽过她,柔声道。
    “想把日子过好,也不容易呢。”云娇反手抱住他的腰:“我问你,倘若我真同你爹起了什么冲突,你向着谁?”
    “这还用问吗?”秦南风想也不想便道:“我自然向着你了。”
    “真的?”云娇听了这话,忍不住便想要笑,但还是强忍着。
    “真的。”秦南风一脸正色的望着她:“我什么时候哄过你?”
    “倒也是。”云娇轻轻“啧”了一声,故意逗他:“可那是你亲爹,你不向着他,似乎有些说不过去吧?”
    “有什么说不过去的?他堂堂朝廷命官,欺负一个小姑娘,算什么本事?
    再说了,他还有我娘向着,还有我祖父祖母向着,有我哥哥嫂嫂向着。”秦南风下意识搂紧了她:“可你呢?你只身一人,嫁到这个家里,谁都不向着你。
    你只有我,除了我你谁也没有了,我若是再不向着你,那你岂不是太可怜了?
    更何况,你是讲理的人,若真是跟我爹起了冲突,那定然是他的错,我是帮理不帮亲。”
    “好话赖话都让你说了。”云娇叫他的话逗的忍俊不禁:“行啊,这话你可要记住了,我可当真了。”
    “放心,我早说过,咱们成了亲,我决计不会再叫你受任何委屈的。”
    夜色中,秦南风望着她的眼神柔和而坚定,从前,没有他,她吃了太多的苦,往后,不会了。
    翌日清晨,两人在屋子里用了早饭。
    云娇让蒹葭她们收拾桌子,正要打发秦南风去宫里,守门的小厮便急匆匆的来了。
    “五少爷,五少夫人,宫里来人了,老爷正在门口招呼,打发小的来叫五少爷快快的过去。”小厮虽然着急,却先行了礼,规矩比从前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那快去吧。”云娇听了,忙推了秦南风一下。
    “那我去了,我把丁寅留给你。”秦南风回头望她,有些不放心她自己在家。
    “我又不是在什么狼巢虎穴,你把他给我做什么,你带着他吧。”云娇推着他往院门口去:“有乔巳在就够用了。”
    “那好吧。”秦南风想想也是,这才答应了。
    出了院子,他大步流星的往前头而去。
    还未曾走到大门口,远远的就看到父亲正在大门内侧与梁承觐跟前的内监说着话,看脸色就能看出来,那内监对他父亲颇为客气。
    “哎呦,秦小将来了。”内监见了他,更是一脸殷勤的迎了上来:“我的小爷,你可叫我好等,这一个来月,你们家门我都跑了好几个来回了,今朝无论如何,你得跟我进宫一趟,官家等着要见你呐。”
    “公公不必客气,带他去便是了。”秦焕礼在一旁笑着说了一句,又扭头朝着秦南风道:“官家三番四次的来请你,你怎么推三阻四的,还不快去?”
    “别,秦大人可别。”内监连忙道:“官家再三叮嘱了,要秦小将自己愿意去才算,他若是还不愿意,官家说再等等也无妨。”
    “听见不曾?”秦焕礼扭头瞪了一眼秦南风。
    就算是赵忠勇的事,官家确实有过失,但并不是有意的。
    何况如今官家如此宽容,又这么真心实意的左一趟右一趟的上门来请,这小子还不肯去,连带着他都跟着提心吊胆的。
    他就不懂了,那可是官家,是大渊的天,都坐到这种地步了,还有何不可原谅的?
    “爹别生气,我去便是了。”秦南风并不在意他的语气,语气轻快:“爹怎么还不曾去上早朝?”
    “我今朝休沐,你快去吧。”秦焕礼见他答应去了,还当是听了他的劝,神色不由缓和了些。
    “公公请。”秦南风看着那内监朝着外头抬了抬手。
    “不敢不敢。”内监往后退了一步,满面笑意:“秦小将请,马我都已经预备好了,就在门口。”
    秦南风这才出门上了马,轻轻扬了扬马鞭儿,马儿便撒开蹄子朝着皇宫方向跑了去。
    秦焕礼望着骑上马便肆意张扬的儿子,面上不禁露出骄傲的神色,要说长相,这孩子还是随了他,直如玉树临风一般,就是有些不听话。
    “臭小子。”他摸着胡须往回走,口中小声嘀咕:“不仅自己不听话,从小气我气到大,还娶了个媳妇回来气我……”
    秦南风一路畅通无阻的进了皇宫,到文德殿之时,梁承觐已然下了朝,才将坐下,跟前的小太监也才端上了茶盏。
    “陛下。”秦南风上前拱手,算是行礼了。
    此刻,他已不复在云娇跟前的和煦,而是一脸肃穆,身上自然而然便带上了点点肃杀之气。
    这样的气势,未曾上过战场之人,是不会有的。
    “你小子可真难请。”梁承觐见了他,不仅不怒,反而笑了:“我给你送了那些好礼,可都是看着了?”
    “是,谢陛下赏。”秦南风再次拱手。
    “就这些了?”梁承觐抬眼望着他。
    “陛下想要什么?”秦南风抬眼与他对视:“要我效劳?”
    梁承觐丢下了手中的笔,叹了口气。
    秦南风这时候才察觉,一个多月不见,这老皇帝脸色变得有些苍白,气色不大好,似乎苍老了不少,这是病了?还是朝中又出什么事了?
    “我知道,因为你舅舅的事,你心里过不去,若不是万不得已,我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让你来的。”梁承觐起身,小内监连忙上前扶着他。
    他掩唇咳嗽了几声,这才缓步走到秦南风跟前,缓缓抬起左臂并卷起袖子,露出了手臂上捆着的白色纱布,里头有点点殷红渗出。
    受伤了?秦南风看着他的手臂不语。
    梁承觐也不言语,开始解纱布。
    “陛下……”小内监吓得脸色发白,却又不敢直接开口阻止。
    “无碍。”梁承觐继续着手里的动作,直到伤口完全露出来。
    秦南风一直皱着眉头,见到伤口的那一刻眼神微微一凝:“陛下这是……剑伤?”
    他成日与武器打交道,寻常的伤口,一眼便能断定是什么武器所伤。
    他有些疑惑,梁承觐贵为一国之君,身上怎会有剑伤,难不成是有人行刺?
    “不错。”梁承觐点了点头,任由内监取来纱布,替他包扎,口中淡淡道:“在你成亲后的第三日,有人来行刺我,宫内侍卫亲军来的不及时,在要紧关头险险的抵挡住,这一剑,本是刺向我心口的,我抬手挡了一下。”
    “那刺客可抓住了?”秦南风几乎是下意识的问了一句。
    “抓住了,也没用。”梁承觐摇了摇头:“他当场咬舌自尽了。”
    他说到这里,抬头看着秦南风,神色晦暗不明:“在那之前,有大内禁军巡逻之时,听见有人小声吩咐,说此番必定要给舅舅报仇,了结了我这个昏君。
    那刺客临死之前虽不曾留下只言片语,但却在他身上搜到了这个。”
    梁承觐说着一抬手。
    小内监立刻取来一枚白玉信印。
    秦南风接过信印,略一翻看便道:“这信印是假的。”
    这信印粗略的看,与他的信印是一模一样,通透的白玉上刻有一个龙飞凤舞的“秦”字,后头缀着云纹。
    但军中信印,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被伪造?他的信印,自然是做了记号的,每一枚信印在不同的云纹处标有暗记,外人看不懂,但自己一看便能明白真假。
    “我知道。”梁承觐脸色不变,轻轻点了点头。
    秦南风有些意外,抬眼看着他。
    若是说在此之前,他对梁承觐还有些愤懑在心中,只不过是隐忍不发。
    在这一刻,他忽然就有些释然了,身居梁承觐这样的位置,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要别人的命,莫要说是有人将所谓的“证据”送到了他的面前,就算是有一丝一毫的疑惑,也能选择“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但梁承觐没有。
    他能如此坦然的说出此事,足见他的胸襟有多宽广,确实无愧“以仁孝治天下”这句话。
    他心生感慨,一个帝王,能为了自己的无意之举拿出这样的诚意来,确实很难得,就连他,都情不自禁的有些动容。
    “你可愿帮我?”梁承觐叹了口气,神色间露出些疲态来。
    秦南风抿着唇,还是不曾言语。
    “我也不强求你。”梁承觐接着道:“只是,眼下侍卫亲军统领为了护我受了伤,你能否来替他一阵子,等他伤恢复了,是去是留由你自己决定。”
    他说着也不看秦南风,转身朝着龙椅而去。
    秦南风望着他斑白的发丝,蹒跚的步履,此刻的他,不像九五至尊的帝王,倒像是个孤立无援的老人。
    他终究还是有些于心不忍,顿了顿开口道:“我可以推举一人担任此职。”
    梁承觐坐了下来,抬眼看他:“何人?”
    他心里有些失落,本以为今朝能说服这小子,没想到他心智如此坚定,居然不为所动。
    不过,肯推举人也是好的,至少说明他开始放下那件事了,这是好事。
    “此人是我同袍,名唤傅敢追,同我是生死之交,他生性勇猛,在战场之上能以一敌百而立于不败之地。”秦南风肃然道。
    “傅敢追。”梁承觐眯着眼睛想了想:“那小子我倒是听说过,只是,有勇无谋可是他?”
    “这正是我想说的,陛下若是要用他,可派遣一名擅长计谋的副统领,与之相匹配,方能安心。”秦南风坦然道。
    “好,那就他了,你可否替我将他宣进宫来?”梁承觐一口便应了下来。
    “是。”秦南风拱手,转身便往外走。
    梁承觐望着他的背影,有些欣慰的笑了笑,总算是小子不是一副铁石心肠,没有不管他的死活。
    傅敢追如今在家中,以种地为生,农闲之时,也跟着父亲编框,再加上有把云嫣租出的田地贴布家用,一家老小过得还算不错。
    可傅敢追那样的人,成日里与黄土为伴,岂不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他不是讲究的人,不管吃苦吃甜,反正是什么样的日子都能过下去,但终归还是怀念当初在战场驰骋的日子。
    每回两人相见,他总要说起原先在军中那些事。
    秦南风心里清楚,傅敢追原本是可以继续留在军中的,是因为他的缘故,心中实在难过,这才回了庄子上种田。
    今朝既然梁承觐提了这事,倒不如顺水推舟,让傅敢追重回军中。
    侍卫亲军虽说比不得从前在神勇营,但侍卫亲军统领,平日也是要带领众亲军操练的,总算能日日碰着武器,练个过瘾,且还能拿不菲的月例,何乐而不为?
    秦南风想着,也不曾回家,干脆一路策马出了城,直去了傅敢追家中。
    傅敢追一家老小见他来了,一个个都欢喜不已,拉着他要杀鸡宰羊,留他吃饭。
    他心里惦记云娇,不愿久留,只是拉着傅敢追将事情说了。
    傅敢追起先是不敢置信,他早已想好了,再生几个孩子,给弟弟妹妹成家,将孩子们都抚养成人,这辈子差不多就这么过了,不曾想还有这样的好事落在他头上。
    直确认了好几回,秦南风都是点头,他这才欣喜若狂,又蹦又叫的进屋同他家里人说了。
    一家人听了自然欢喜,傅敢追更是了得抓住秦南风便往外拽,说是要请他去会仙酒楼吃酒庆贺一番。
    秦南风说改日,叫他即刻便进宫去,傅敢追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于是,两人骑着马儿出发了,秦南风直接将他送到了宫门口,望着他进去之后也不多留,策马转身便往家中赶,他想快点回去见云娇。
    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才半日,他便想她想的紧了,同她在一起,就算一句话不说,什么也不做,心里头也舒坦。
    他想到这里,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
    才到了家门口,便瞧见两辆马车停在石狮子边上。
    他跳下马,将马儿就给一旁迎上来的小厮,有些奇怪的问:“谁来了?”
    “回五少爷,是五少夫人的四姐姐同六姐姐。”小厮连忙回道。
    秦南风闻言微微挑了挑眉头:“知道了。”
    进了大门,他便大步朝着院子而去,她们来做什么?
    ……
    西洲院。
    云娇才送走了秦南风不过两刻钟,蒹葭便急匆匆的进屋子报信:“五少夫人,四姑娘同六姑娘来了。”
    “到哪里了?”云娇有些惊讶,不曾想到她们突然来。
    “已然进来了,快要到院门口了。”蒹葭回道。
    “到了就请她们进来。”云娇吩咐。
    很快,把云姝同把云姌便齐齐进了门。
    把云姝仍然大着肚子,只是身子越发沉重了,是把云姌一路扶着她进来的。
    “二位姐姐,今朝怎么有空来,快来请坐。”云娇亲自起了身,招呼她们。
    “九妹妹。”把云姌放开把云姝,走到云娇跟前,二话不说便跪下来祈求:“我求你了……”
    “六姐姐,你这是做什么,可使不得。”云娇连忙上前扶她。
    “不,九妹妹,如今你为嫡我为庶,我嫁给梁元俨也不是正妻,跪你是应当的。”把云姌执意不起身:“我只求你一件事,你让我把我娘接回来吧……她,这么冷的天,她在那里根本熬不了多久,她原本就怕冷,何况那里连条像样的被子都没有……”
    她说着,便忍不住啜泣起来。
    把云姝站在一旁,听着心中也有些难受,但并未上前相帮,也不曾开口,只是用帕子拭着唇角,左顾右盼的,就是不看她。
    “六姐姐。”云娇一听说此事,顿时松开了手:“你知道,这事是不可能的。”
    “九妹妹,我求你了,我都跪下来求你了,你要我怎样都行……”把云姌膝行着往前,再一次抱住了云娇的手:“这是我娘她……她都已经落得那样下场了,你就饶了她吧……”
    “六姐姐,其实你该庆幸,她还活着,你还有娘。”云娇神色变得清冷疏离:“但我呢?我这辈子永远不会有娘了,都是拜她所赐。”
    其他事情都好商量,其他的人也都可以原谅,但连燕茹不行。
    连燕茹是她的杀母仇人,她一辈子不可能原谅她,更不可能放过她!
    她就算是死一千回,也换不回娘的一条命!
    “九妹妹,我知道,我知道是我娘对不住你娘,可她如今已经成了那样,眼睛已经看不见了,每天饱受折磨生不如死,难道你还觉得不够吗?”把云姌眼泪滚滚而下:“你就算是折磨死她,你娘也不会活过来的。
    你放了她吧,我会记得你的恩情的。”
    “六姐姐,你知道,绝对不可能的。”云娇声音轻,但却决绝。
    她知道这话说出来,或许原本并不太深厚的姊妹情分也就到此了结了,不过,她并不惧怕,而且,以后也不会后悔。
    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在很小的时候,外祖母就让她学会了取舍。
    虽然,把云姌背后站的是镇王府,但她还是不想轻飘飘的放过杀母仇人。
    “把云娇,你怎么这么狠的心!”把云姌怒了,直直的从地上站起来:“你不肯,我偏要接,我现在就去接她回来,看你能将我如何!”
    “可以,只要她肯跟你回来,我没有二话说。”云娇淡淡的回了一句。
    “你!”把云姌跺了跺脚,扭头看着把云姝:“四姐姐,说好了一起来求云娇,你怎么不说话?
    娘都成那样了,你也不管管!”
    “六妹妹。”把云姝叹了口气:“我不是你,你找了个梁元俨,不是正妻也有人宠着疼着。
    你看看我,大着个肚子,却还有成日里提防这个提防那个,我自己都自顾不暇了,哪还有心思管旁的?”
    “那你今朝做什么来了?”把云姌闻言更是气恼不已。
    “实不相瞒,说起来还真是对不起你。
    我是有话同九妹妹说,恰好你去我家找我,否则我连出来的借口都没有。”把云姝愧疚的看了她一眼:“六妹妹,我……”
    “好了,你别说了,叫二姐姐,二姐姐不肯出来,叫你,你又是为了找借口出来才跟着我来,合着娘就是我一个人的娘是吧?
    你们不管,那我也不管了!”把云姌说罢,便哭着跑了出去。
    把云姝看着她的背影,摇头叹了口气:“我真是羡慕她。”
    “羡慕她什么?”云娇将落葵端进来的热牛乳放在了她跟前:“吃点这个,知道你不爱太甜,我让她们给你少加了点糖。”
    “好。”把云姝笑着接过:“羡慕她成亲了这么久,还能肆无忌惮的发脾气。”
    云娇抿唇一笑:“四姐姐就真的一点也不想帮她吗?”
    把云姝犹豫了片刻道:“九妹妹,你是个极聪明的人,我若是说一点也不想,你肯定不信。
    那毕竟也是我的亲娘,生育了我,也养大了我,我怎么可能一点也不心疼她,要真是那样,那还是个人吗?”
    “这话不错。”云娇浅浅一笑。
    “可她落得那样下场,确实是罪有应得,这一点即使我是她的亲生女儿,也确实是无可辩驳的。”把云姝又道:“更何况,这些日子以来,九妹妹你帮我这么多,我就算比不得你的头脑,可我也不是傻子,对这一切我心里怎么能没数呢?”
    正如她所说,她如今都已经是自顾不暇了,哪有心思去想旁的?
    若是有可能,她当然想娘活得好一些,可眼下,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所以,四姐姐是不打算管了吗?”云娇含笑问她。
    把云姝咬了咬牙:“不管了,我都听九妹妹你的。”
    “那四姐姐今朝特意来,是为了?”云娇也有一些好奇她的来意。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就是我心里头焦急,那日我回去,当即便同婆母赔礼了。
    而且当着茹玉的面,她也是点了头的,可到如今,她也不曾让我进她屋子半步,眼看着我这随时都有可能生了,我若是拿不到那些欠条,以后可怎么好?”把云姝心急如焚的说出了自己的忧虑。
    这事情,她前几日就派人同云娇说了,云娇让人带信回去叫她“稍安勿躁”。
    她哪里能“安”下来?一直想同云娇见面,好生商议商议,可一直也没有机会。
    今朝,总算等到了把云姌去她家叫她出门,她才能来同云娇说说这件事。
    “你婆母这是心里头有气,眼不见心不烦。”云娇思量了片刻猜测道。
    “那要是这样的话,我岂不是一辈子都不能进她的房了?”把云姝脸色有些不太好了:“那……那可怎么办?”
    她很清楚,杨氏有多厌恶她。
    一想到以后有可能过从前那样的日子,她就打心底里害怕。
    “我想想。”云娇靠在桌边,垂下眼,一只手揉了揉太阳穴。
    把云姝也不敢打扰她,就那么静静的坐在一旁等着。
    过了半晌,云娇忽然眼睛一亮:“我有法子了!”
    “什么法子?”把云姝下意识的往前凑了凑。
    “你回去先这样。”云娇眼带笑意的望她:“四姐姐可还记得,你从前在娘家的嚣张模样?”
    “九妹妹,说话归说话,你接我的短做什么。”把云姝顿时胀红了脸:“我……我都已经知道错了,你怎么还取笑我?”
    “我不是取笑你。”云娇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是告诉你,这回回去还学着从前的样子,还是那么的嚣张跋扈,就仗着你肚子里的孩子,摔碗砸碟,打骂下人,怎么狂妄怎么来。”
    “啊?”把云姝张着嘴巴瞪圆了眼睛,这算是哪门子的主意?杨氏还不得扒了她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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