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量失血後的眩暈感來得很快,塔斯克竭力控制著呼吸和手臂的肌肉,總算是夠到了那該死的手機。
    他顫抖著打開通訊錄,試圖找到老福特的號碼,但受損的大腦妨礙了他的聚焦,他很難看清那一團團的黑色霧狀物究竟是由哪
    些字母所組成的。
    他只能清清嗓子,想要嘗試語音控制,但鮮血不受控制地從喉管溢出,讓他表現得像是某部劣質滑稽劇中的小丑,試圖通過噴
    灑番茄醬的方式喚起觀眾的驚呼。
    就在他急於找到某種與外界溝通的方式時,遠處的橡樹叢林裡出現了一個藍灰色的身影,並小跑著朝這邊靠近。
    塔斯克起初並沒有意識到對方的存在,嘗試著通過摩斯電碼打出求助信號,當對方足夠靠近後,他才看見了這名從夜色中出現
    的活人,進而不知從何處生出了幾分新的力量,足以讓他敲打起變形的門框,發出沉悶的聲響,以提醒對方自己的存在。
    他的動作似乎是收到了效果,那穿著藍灰襯衫,海軍藍牛仔褲的身影朝他走來,並在車窗旁停下了。
    「救……我……」塔斯克艱難地發出求助的訊號,血沫隨著聲帶的震動噴出了口腔,甚至濺到了臉上。
    對方蹲下了身,將一瓶伏特加放在了腳邊,而後偏頭查看了一下車內的情況,朝著車窗內伸出了手。
    塔斯克鬆了口氣,並試圖拉住對方的手——
    但對方只是錯開了他的手,從他的頭頂不遠處拿走了一個外殼被摔碎的小器械——正是科研部的怪咖交給他的「實驗版異能
    探測裝置」。
    儘管因為失血而喪失了大部分機能,但殘存的理智仍盡職地提醒著他:這很可能是一場早有預謀的襲擊。
    也就是眨眼之間,一股不知源自何處的力量湧現,使塔斯克能夠操縱著另一隻很可能已經斷裂的胳膊,在對方抽手離開之前一
    把抓住對方的手臂!
    那隻手骨骼粗大,皮膚粗糙,是幹慣了體力活的一雙手。
    「嘿——」到了這種時刻,他也顧不上保存什麼體力,只想著問出腦海中迴響的那個問題:「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對方沒有回答,用另一隻手按在了伏特加上。
    塔斯克起初沒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漸漸地,他便感覺到一種熟悉的微醺感,那是酒精進入血液之後所帶來的興奮。
    在這一瞬間,他飛快地理解了對方的身份和意圖,下意識地鬆開了手。
    但對方並沒有任何放過他的意思,反而追過來抓住了他的手臂,並通過他無法理解的方式,繼續朝他的血液中輸送酒精。
    塔斯克無力抵抗地踡在車裡,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該死的異變者……就該把你們都關起來……
    他被自己腦海中冒出的這個念頭嚇住了,並突然理解了哈根曾經提到過的「種族分化」的可怕。
    如果普通人和異變者之間的矛盾不斷激化,雙方的交往便很難再基於各人的行為和表現,而會因對方所屬的陣營而事先形成某
    種刻板印象,甚至於將對於個體的負面情緒粗暴地發洩在一個更龐大的集體上。
    如果連一生都致力於消除普通人和異變者之間矛盾的他都有了這種極端的想法,那麼當真相暴露的那一天,那些常年被蒙在鼓
    裡的普通人又該如何自處呢?
    懷著幾分悔愧,塔斯克趕忙將注意力扭轉回了當前的局面之上。
    他現在拿著內部偽造的特工身份,在明面上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普通人。如果本地警察稍有疏忽,很可能會將他的死亡定性為酒
    後駕車導致的事故,而後不加偵查的結案。
    儘管內部會對特工死亡的原因進行二次調查,但要是真到了那時候,第一手證據都被破壞得差不多了。——只有一個辦法……能夠避免這種情況的發生。
    酒精的麻痹作用奇迹般地让塔斯克恢复了几分对身体的掌控能力,但他沒有急於行動,而是等待著對方的離去。
    人生的一幕幕在塔斯克的腦海中飛速閃現,最終定格在了他第一次從前輩那裡聽說「異變防線」的那一刻。
    當時才二十歲出頭,剛結束了第一期實習,等待最終的調令下達的他,納悶地望向一直指引著他的前輩:「異變防線?什麼怪
    名字?那是什麼地方?」
    對方不以為意地笑了下,依然是常見的吊兒郎當,但與他相處多時的塔斯克卻能從中讀出幾分難得的認真。
    「——是一個……隱在暗處,用生命築起圍墻,保衛這來之不易的太平與安定的地方。」
    儘管在被糊弄著加入了之後,他才發現自己這份工作跟自己想象中的似乎有些不一樣,比起在暗處與「惡勢力」真刀真槍地作
    戰,他更常處理的反而是一些生活中的雞毛蒜皮,但看到了相互敵對的混亂與衝突之後,他也發自內心地理解了這份安定的價
    值。
    在投身工作的十數年中,他一直作為後方人員輔助前線的工作,也偶爾遺憾自己「沒能實現自己的價值」……
    而現在,他便有了一個履行職責的機會,將那些敵對的陰暗面暴露出來,讓同僚們早作防範。
    只是,和妻子雪莉(Sherry)約好的巴黎之行,永遠也無法成行了……
    眼見對方拎著酒瓶走出了幾步,塔斯克這才帶著一絲歉疚與留戀,抬手握住了插在胸口的玻璃碎片。
    冰冷鋒利的斷口壓迫著溫熱的皮膚,彰顯著自身的尖銳。
    他咬著牙,皺起眉,握住碎片的一端往胸口用力。
    皮膚被進一步撕裂,臟器被進一步洞穿,更多的血液進到肺裡。
    他感覺到自己肺部開始喪失機能,全身缺氧的緊急狀況迫使心臟飛速跳動起來,「咚咚咚咚」恍如擂鼓——
    穿著藍色工裝的粗壯男人回頭瞅了一眼,有些犯愁地撓了撓頭,而後撥通了一個電話。
    「喂,他自殺了怎麼辦?」他一邊用耳朵夾著電話,一邊拎著酒瓶往外走。神奇的是,酒瓶分明是密封的,卻一直有酒從底部
    灑落,蔓延出一條水漬。
    「……自殺。聽不懂自殺什麼意思麼?拿碎玻璃往自己胸口捅,我瞅著是沒氣了。」
    電話那頭的人似乎說了什麼指責的話,使得粗壯男人的語氣頓時急促起來:「……你們只告訴我來善後現場,偽裝成他酒後駕
    車的樣子。我怎麼會知道都被撞成這樣了他還醒著?還有力氣自殺?再說了,你就是讓我阻止,我怎麼阻止?鑽進撞得稀爛的
    車子裡跟他搶玻璃片?」
    在對方回話的空檔,他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個煙盒,打開煙盒,裡頭放著幾隻皺巴巴的女式香煙和一隻小巧的女式打火機。
    他歪著頭叼出一隻煙,點燃了火,猛吸一口之後,憋了老半晌,才吐出一個大大的煙圈,並用懶散的語氣回道:「這些話你跟
    我說沒用,我只是一個後勤人員,不管你們上頭鬥來鬥去的那些事兒。」
    他也不管對方什麼態度,說完這話就掛了電話,而後叼著煙回頭望一眼福特車的位置,垂下眼瞼不知在想些什麼。
    片刻後,他露出了一個有些憂鬱的笑容,幾口抽完了手中的煙,朝著他來時的路走去。
    就在他轉身的那刻,一縷淺藍色的火焰怦然升起,悄然而迅速地朝著車禍中心蔓延過去——
    伯納諾趕到事故現場的時候,照亮半個城鎮的火光已經被消防隊撲滅,只有焦黑的車輛骨架和刺鼻的灼燒氣味提醒著他這裡發
    生過一起劫難。
    伯納諾一邊越過警方設下的警戒線朝裡走,一邊用餘光搜尋著吉爾伯特的身影——這倒霉孩子是事故的第一發現人,在消防
    員還沒趕到的時候,就毫無心理準備地直面了人類的尸體被火焰灼燒的那個地獄般的場景,估計這會兒正在什麼地方吐呢……
    他剛想到這裡,就看見了遠處扶著路燈桿子乾嘔的吉爾伯特,不禁生起了幾分不合時宜的笑意。——許多年前,他第一次目睹燒焦的尸体,聞到空氣中瀰漫的那股烤肉味的時候,比吉爾伯特好不到哪去。
    這份對過往的追思在伯納諾的腦海中一閃而過,他很快便理清了思緒,走到吉爾伯特的身後,幹練地開始提問:「照片呢?」
    吉爾伯特一邊吐,一邊摸索著掏出了手機,並解鎖遞給伯納諾。
    伯納諾接過手機翻閱起他拍下的第一手照片,同時從口袋裡找出了幾張不知何時塞進去的紙巾,塞進了吉爾伯特的手裡,一邊
    往現場走,一邊吩咐吉爾伯特:「吐够了就過來。」
    吉爾伯特沒有回答,撕了半張紙巾擦了擦嘴,剩下半張紙巾攥在手裡,跟在了伯納諾的身後。
    林至然得知車禍的消息,已經是第二天上午的九點了。
    儘管房間的佈置十分舒適,但過於柔軟的床品和陌生的環境仍是讓她有些不安,翻來覆去直到凌晨兩點多才終於睡去。
    長時間的實驗室生活所養成的晝夜節律讓她在六點前醒了過來,當時的她披上外套想要出門走走,卻被管家打扮的安吉以「外
    面不安全」為由溫柔地勸阻了。
    百無聊賴的她躺在沙發上刷了一會兒推特,又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當她再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不知怎麼地又回到了床上,
    並且還蓋好了被子。
    這種被當成嬰兒照顧的感覺讓林至然生出幾分不悅,便叫來了安吉詢問:「是誰把我弄上床的?」
    「是我拜託莉迪亞幫忙的,因為看您在沙發上睡著了,擔心您著涼或落枕。要是您不喜歡的話,責罰我就好了。」
    安吉這關懷中帶著幾分小心翼翼的回復頓時讓林至然覺得是自己小題大做了,她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沒有責罰的意思,示意安吉
    可以先離開。
    安吉卻沒有馬上離去:「卡羅爾已經準備好了早餐,您要現在用嗎?」
    林至然抬眼打量了她片刻,出言道:「你先出去吧。」
    安吉握著手似乎是掙扎了片刻,而後才行了個禮,退了出去,
    林至然掏出手機準備聯繫南野秀人,新聞推送先一步跳了出來,那輛在現場被燒得焦黑的灰色福特車在發生事故前的原圖攫取
    了林至然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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