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迩料对了一半。
    当晚,出了帅帐后,麴球的确如他猜料的那样,果然入到了俘虏营中,巡视被俘的各部戎人,并且晚上随便挑了一个戎部,住在了其中,以示对他们的信任。
    莘迩没有料到的那一半,则是麴球在巡视之前,先把被俘各部戎人的头领都召到了他临时选住的帐中。
    从附蒲獾孙部攻阴平的阴平郡之各部羌、氐,共约三千多人,战死了些,逃走了些,剩下被俘的有两千上下,人数不算很多,分别来自四个部落。
    此四部之首领,有两个是本部的酋率,一个是其部酋率的弟弟,一个是其部向来勇名在外的小率,四个人到了麴球临时选下的帐中,俱怀不安,不知麴球召他们来是为何事。
    到的帐中,烛火明亮,四人看到麴球坐於胡坐上,屈男虎、屈男见日侍立於后。
    ——麴球这回来戎俘营,没有带别的人,只带了屈男虎父子两个。原因很简单,一个是屈男虎父子俱羌人,与那所来之四人系为同族;一个是屈男虎父子所属的羌人部落是陇州东南、陇西、武都、阴平这一带众多羌人部落中的大部落,其父子之名,戎俘多知。
    入帐的四人分成两排,拜倒行礼。
    麴球笑道:“你们起来吧,无须这般多礼。”
    四人起身,拘谨地站着。
    麴球问过他们的姓名、部落,笑道:“吾陇亦多羌、氐也,在我的家乡西平郡,数百年来,唐、戎杂居,我从小就与我本地的戎人相熟。我县的羌部,以屈男部为盛,乃烧当羌之遗种别部也,你们应该知道此部吧?”指了下屈男虎,“这是屈男虎,屈男部酋率的从弟。”又指了下屈男见日,“此其子,屈男见日。”问四人,“汝四人可闻过他父子之名?”
    河、湟地区羌部最多时达百余种,在前代秦朝的前、中期时,先零羌最为强大;随之,烧当羌联合别部羌人,攻灭了先零羌,成为了新的羌人霸主,常雄诸部。
    烧当羌崛起后,强盛一时,雄踞湟水,占据水草丰美的大、小榆谷,即今之陇州东南边境一带,并数侵陇西郡等地,屡次与秦军激战,堪称是秦朝中后期时最具威胁的西患之一,其最强大之时,能够召聚到五六万的步骑战士,且在几次战中,都给秦军造成了不小的伤亡。
    但到底比不了秦朝的国力,在不断的战争中,烧当羌渐渐地衰落了下去,时至如今,已是无此部之号,只留下了一些羌部,自称是烧当羌的遗种、别部。
    屈男部便是其一。还有那姚桃、姚谨所出之羌部,亦自号是烧当羌的遗种。
    四人答道:“屈男校尉父子是我羌人中的勇士,小胡等自知他父子之名。”
    麴球回忆过往,笑道:“见日与我是总角之交了,我俩打小就在一起,三两天不见,便互相想念,或相约驰猎草场,或一道垂钓湟水边。我俩都不是有耐心的人,驰猎倒也罢了,往往从晨入夜,不觉疲倦,而那装模作样学大人垂钓的时候,却是过不了半晌,就总有一人会捺不住性子,丢下钓竿,脱光了衣服,干脆跳入河中,游泳嬉戏。哎呀,想起那少年的时光,真是不知愁也!”展开双臂,展露出身上犹未清洗、满是血渍、污痕的铠甲,说道,“哪里会想到,於今却常常浴血拼杀於疆场之上,……而与诸君相会於战场之中?”
    四人中,一个反应快的带头,麻利地再次跪倒在地,余下的三人赶紧跟从,也都再次跪下。
    那带头的说道:“小胡等山谷野人,不识天威,被那蒲獾孙、冉僧奴迷了心窍,一时愚蠢,竟不自量力,敢与将军为敌,罪该万死,乞请将军治罪!”
    屈男见日皱眉想道:“什么叫‘不自量力’?怎么,力量够了,就敢与我定西为敌了么?这话说的才叫愚蠢!”转目去看麴球。
    麴球知此人这话当是失言,却不责备,如似未闻,笑道:“你们与我定西为敌,我并不怪罪你们。莫说今次你们与我定西为敌,便是改日,你们又与我定西为敌,我仍旧不会怪罪。”
    那带头之人惶恐说道:“岂敢再与将军为敌?将军的神威,小胡等这些天乃是亲眼所见,对将军佩服得五体投地,自兹以后,甘为将军马前卒子,任由将军驱使,绝不敢再生叛心!”
    麴球摆了摆手,笑道:“你说的不是真心话。”
    那人说道:“小胡所说,都是肺腑之言!将军如不相信,小胡敢请剖心以示!”
    “剖心就不必了。”麴球从胡坐上站起,踱步到跪地四人的身前,把他们亲手一一扶起,用善解人意的语气,和蔼地说道,“我知道你们的苦衷。”
    四人起来,不知麴球此话何意。
    那带头之人读过些夏人的典籍,稍有文化,便仍由他代表诸人发言。
    他问道:“将军此话,小胡没有听懂,不知‘苦衷’二字,将军指的是什么?”
    麴球把他四人一一看过,喟叹说道:“生在乱世,战乱不已,天天不是这里打仗,就是那里打仗。强者称雄一地,弱者为得求存,就不得不择一而附之。今秦强而我定西弱也,汝等从蒲獾孙等攻我阴平,我知此乃汝等为保全本部而不得不为之的,这就是你们的苦衷。”
    麴球的这番话,是那四人万万没有想到的。
    四人听了,大眼瞪小眼,俱哑口无辞,便是那个小有文化的羌人头领,也不知该何以回答了。
    无它缘由,麴球的这几句话,说的太直白。
    麴球回到胡坐上坐下,笑问道:“我说的此一汝等之‘苦衷’,可说对了么?”
    麴球有问,四人不能不答,那带头的想不到合适的说辞,只好如实回答,说道:“将军实在了解小胡等部。将军所言,正是小胡等之‘苦衷’。小胡等从附秦虏,妄与将军为敌,并非小胡等的本意,而是因受冉僧奴、蒲獾孙等的胁迫。”
    麴球笑道:“你此言不尽不实。不能说你在讲假话,然你说的也不全是你的心里话。”
    那带头之人想要开口,麴球打断了他,调笑似地说道:“我已说过,无须你剖心以示。你或许会想问,我怎么知道你说的不全是你的心里话?你且听来,看我说的对不对。
    “汝等惧怕蒲獾孙的兵威,自是不假,但汝等愿从蒲獾孙攻我阴平,却也是为了汝等各部的利益,你们同时一定怀有‘打走了我军以后,迎了冉僧奴回来,你们便可获得更多好处’的念头,对也不对?”
    刚当面指出“不是真心话”,又直言说其“不是心里话”,而且随后的两通分析,麴球也确实是说中了那四人的心窝。
    那四人再看麴球时,只觉麴球的目光,好像能看透人心。
    四人都是慌乱不安。
    那领头之人不由自主地第三次拜倒,叩首说道:“小胡等的一点小心思,瞒不住将军!”
    麴球抚须而笑。
    那领头之人再次效忠,比起上回,这次的效忠因为惶惧而诚心了许多,说道:“小胡等的心思在将军面前无所遁形,从此以后,断不敢再生异心,唯从将军马首是瞻!”
    麴球微笑说道:“你且莫急着表忠心。”
    那领头之人问道:“将军此话何意?”
    麴球说道:“我方才说了,‘今秦强而我定西弱也’,人附强者、为己谋利,此人之常情,这是我不怪罪你们的缘故。非要怪罪的话,我也只会怪我定西还不够强大。
    “然今我定西虽尚不如秦强,蒲獾孙、同蹄梁何许人也?蒲獾孙,秦主之兄;同蹄梁,秦之上将也,不却皆已都败在了我定西征虏将军的手下么?徒领强兵万余,他二人单骑遁逃而已。
    “你们还未识征虏,征虏天资神武,英明过人,统兵以今,不过两年,先定西域,复取秦州三郡,又克汉中等地,为我定西开疆千里,破龟兹,灭冉兴、蜀李,战无不胜,我定西之唐士、胡酋,无不对征虏服膺,争相投从,强我定西者,必征虏也!
    “反观蒲秦,秦主蒲茂虽称仁厚,号为明主,而优柔寡断,此治世之良臣,却绝非乱世之英主也。他若真如传言中所讲的那般仁义睿智,赵兴何以弃秦而从我定西?
    “假以时日,短则三两年,长则四五年,我定西必会强过秦虏!我愿与汝等为约,如是到时,我定西依旧不如秦强,那么是叛、是不叛,便随由汝等自选。如何?”
    说到这里,麴球收起笑容,握住剑柄,说道,“我还是那句话,汝等今与我定西为敌,我不怪罪汝等,汝等来日,若果再叛,我仍不怪罪汝等,只到那时,再把汝等擒获一遍就是!
    余下那三人被他的威严震慑,双腿一软,亦跟着那领头人之后,第三次拜倒在了地上。
    “汝等愿与我为约么?”
    不提麴球通过客观的分析,指出了定西将会强过蒲秦,只说麴球既理解这四人的苦衷,又洞察他们四人的心思如神,并且又是宽容地允许他们再叛,又是充满自信地说如他们再叛,就再擒他们一次,说的每句话都直截了当,又拉又打,已是把这四人搞得对他敬畏不已,不知身在何处了。
    那带头之人第三次效忠,这回可以称得上是真心实意,说道:“小胡等岂敢再叛?此约不敢与将军定!”
    麴球顺水推舟,便说道:“那咱们就改个约定,约一约你们自此为我定西臣民。”命令屈男虎、屈男见日,“取梨来。”
    不多时,屈男虎父子捧着个木盘,端了一个大梨子过来。
    麴球拿梨在手,先咬了一口,传给那四人,那四人也都各咬一口。
    这叫“啮梨为信”,是氐人、羌人通行的一种盟誓方式。
    四人与麴球定下约后,恭敬地伴从麴球,巡视过他们四人各部的戎人俘虏,把麴球送还帐中。是夜,四人没有回帐,就在麴球的帐外为他宿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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