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迩问道:“佯攻此三县?千里,你何意也?”
    唐艾从榻上起来,步至地图前,拿羽扇指向首阳、襄武、鄣县三地的西南方向,越过洮水,至白龙江、岷山一带,说道:“我军留下部分兵马在首阳这里牵制陇西郡的秦虏,然后选精锐的步卒数千,经此路线,翻越岷山,进入阴平郡,与龙骧将军会师。明公,此策可否?”
    “与鸣宗会师?会师之后呢?”
    唐艾持羽扇胸前,徐徐说道:“不必等到会师以后,在出兵之前,明公就可檄召阴洛、张景威部亦潜入阴平郡。蒲獾孙或能料到阴洛、张景威会援救阴平,但他一定料不到明公会舍陇西不打,而选择经由道路崎岖难行的岷山,驰援阴平郡。此我之虚实,蒲獾孙不知也。
    “当蒲獾孙部展开对阴平的攻势之际,我内有龙骧将军、北宫越之兵,西有我援阴平之兵,东有阴洛、张景威之兵,既已在兵力上形成了局部的优势,又出其不意,兼且我军占有阴平县城这座城池的地利,三面俱攻,蒲獾孙败之必矣。
    “蒲獾孙部败后,我此三部的兵马便即合拢北上,由南边进攻陇西郡,而留下牵制陇西郡秦虏的我之步骑,则於此同时,从西边进攻陇西郡。秦虏虽据首阳、鄣、襄武三城之坚,然两面遭到攻击,不免‘顾此失彼’。只要我两军两面的部队配合得当,光复陇西亦指日可待矣!
    “阴平、陇西两郡已复,武都郡也就不难收回了。”
    莘迩也从榻上下来,到至地图的近处,细看唐艾所说的“越过洮水,至白龙江、岷山一带”、“翻越岷山,进入阴平郡”这条路线。
    单从地图上的距离来看的话,这条路并不是很长,只有四百多里地,但其中的大部分地区都是岷山的山区,且先后还要越过洮水、白龙江两条大河,可以预见的到,路上的行军定然会是十分的艰险,此为其一;如果采用唐艾的此策,那么能派的兵马只能是步卒,此为其二。
    只能遣派步卒倒不要紧,阴平、武都多山,不利骑兵进战,根据军报,蒲獾孙部也主要都是步兵,等这支部队与麴球会师,与蒲獾孙部开战的时候,在兵种上是不落下风的。
    唯是这条行军的路线实在太过艰难,看起来只有四百多里地,已经走过一次蜀道的莘迩却知,真要走下来,恐怕里程得翻一番还不一定够,并路上行军的速度会较缓慢。这样一来,问题就来了,若用此策,那是否能够及时的、在阴平县失陷之前,赶到战场呢?
    除此以外,还有两个问题。
    一个是向导的问题。
    即使是平原行军,在陌生的地域尚且需有向导,何况山区行军?向导更是必不可少。但莘迩帐下的将校们,多是陇州本地人,没有人进过岷山,都不知晓道路,那这个问题该怎么解决?
    一个是吐谷浑鲜卑的问题。
    白龙江、岷山地区,哪怕是较以陇州,虽然都算是荒凉,可这一地区却也非不毛之地,亦是有胡牧居住的。现下在此区域的最大胡部便是吐谷浑鲜卑。
    吐谷浑鲜卑自百余年前,在吐谷浑的带领下,与慕容鲜卑分家以后,一路西行,先是经过段部鲜卑的地盘,接着经过宇文鲜卑的地盘,随后抵至拓跋鲜卑的西部地界,即盛乐以西的河套一带,在这里驻居了近二十年,后随着此一地区渐被铁弗匈奴控制,他们为了能够实现独立建国的理想,便继续迁徙,朝西南而行,经陇山,进至到了现属定西的枹罕。
    枹罕位处在湟水和洮水间,距离武始郡不远,两地相距不到二百里。
    在枹罕这里,吐谷浑鲜卑待的时间也不久,毕竟他们虽迁徙的路上,吸纳了一些沿途所经鲜卑诸部的胡牧,但总体上的人口还是不多,故而无法在枹罕这个周边势力诸多、唐夷混杂的地带形成气候,大概停驻在此了十四五年,遂马不停蹄地继续向南迁徙。
    最后,迁徙到了白兰。
    白兰当地的胡牧“土俗懦弱,易为控御”,吐谷浑乃在此建国。
    总的算下来,吐谷浑鲜卑从棘城出发,止於白兰,整个的迁徙路程计达三千余里,用时三十多年,历经三代酋率,历经艰难,千辛万苦,终是实现了建国的目标。
    白兰的位置在岷山的西边,与陇州的南部边界隔着几座大山,两下相距六百多里。本来吐谷浑的这个小政权,与陇州也好,与关中也好,都是不沾边的,但经过这么些年的发展,吐谷浑鲜卑的实力得到了不小的增强,於是他们趁着中原内乱、西北混战的机会,开始从白兰出来,向北、向东扩张,而下其势力范围已浸入到了陇州的南部、阴平与武都郡的西部。
    不过,吐谷浑鲜卑的底子还是太薄,他们最先迁徙的时候只有七百户,男女老弱加在一起才六七千人,马两千匹而已,所以尽管现下其力量有所提升,可比之北边的定西、东北的蒲秦,乃至东边之前的冉兴,他们都还是较弱小的,直到现在,能动用的作战部队,也还不到万骑。
    虽是不到万骑,大小也是一个割据的势力,算得上岷山、白龙江区域的半个地头蛇了,而且最麻烦的是,前时才接到的情报,就在孟朗打下武都、阴平两郡以后,听说吐谷浑鲜卑的现任酋率牵罴因为惧怕蒲秦的兵威,竟是主动遣使,献与蒲秦了马五千匹、金银五百斤。
    蒲茂投桃报李,拜牵罴为宁远将军,封其为嵹(jiang)川侯。
    嵹川,是条水名,是洮水的一段河道。吐谷浑鲜卑离开枹罕以后,首先征服的是洮水上游、嵹水一带的分散的羌族部落,——他们虽是首先征服了此一地区,然而却因该地附近的强大势力颇多,而选择远在南边的白兰作为根据地,可见其独立建国的迁徙目的是既明确又强烈。
    若是采用唐艾的此策,那么当在渡过洮水、翻越岷山的过程中,万一遭遇到吐谷浑鲜卑的部队,莘迩虽是不惧,可说不得,倘使双方出现战斗,就势必会在已然行军缓慢的基础上,更加拖延援军到达音阴平县的时间。
    莘迩看了一会儿地图,把自己考虑到的这两个问题说了出来,问唐艾:“千里,对此可有解决的办法?”
    唐艾摇扇说道:“吐谷浑鲜卑之所以献马、金银与秦虏,不外乎是害怕秦虏侵略他们,想来他们一定是没有为秦虏卖命的心思的,即便是在白龙江、岷山一带遇到了他们的人,只要咱们客客气气的,艾断定他们也不会主动进犯我军。明公此虑,大可不必。”
    “向导呢?”
    唐艾沉吟说道:“向导的确是个问题。武始郡离岷山的北麓只有二百多里,郡中应是有人去过岷山,明公可派人在郡中私下打听一下。”
    帐中一人说道:“无须在郡中打听,下吏便去过岷山,知其道路。”
    众人看清,说话的是郭道庆。
    莘迩大奇,说道:“子善,你怎会去过岷山?”
    郭道庆答道:“明公知道,下吏是西平郡人。下吏年少时游学,沿湟水而东,凡湟河郡、金城郡、兴唐郡、大夏郡和武始郡的名儒,下吏都有一一的拜谒。游学之余,碰上名山大川,下吏亦会游玩一番,因在武始郡时,与数个本地的士人结伴,寻了几个洮水岸边的胡牧做向导,泛舟洮水南下,入至岷山,於山里待了半个多月,来往进出的山谷、道路,下吏尽知。”
    没想到这个郭道庆还是个好游山玩水的。
    莘迩大喜,说道:“既然子善知晓道路,那千里此策,便可用矣!”
    一直不得莘迩点名问计、半晌没得机会开口的曹斐,这时总算是找到了说话的机会。
    他亲热地喊莘迩的字,先顺着莘迩的话风夸了句唐艾,然后自告奋勇地请缨,说道:“幼著,千里此策,我看是极好的!这带兵翻越岷山,秘密支援麴鸣宗的任务就交给我罢!”
    唐艾闻言,虽是得了曹斐的称赞,他却没有半分的快慰,反而摇扇晏然的仪态不禁为之一滞,面色微变,急看向莘迩。
    想那曹斐、田居两人被季和称作是“两个老实人”,又被唐艾直言斥为“蠢夫”,莘迩如何会放心把这等重任再给曹斐?他看了曹斐一眼,笑道:“老曹,你和吕明、姚桃交过手,比我更熟悉他们,驰援鸣宗的事还是由我来做,你与田将军则留於武始郡,佯攻陇西郡便是。”
    曹斐说道:“幼著,越过岷山,深入敌后,此是险任,你为一军的主将,怎可亲身冒险?”
    张韶也说道:“明公,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明公不仅是我军的主将,且是我定西的干城,不宜犯险。不如此任,由末将来担吧!”
    莘迩摇了摇头,说道:“你久在西域,一来,不熟山路;二来,你与鸣宗也不熟;三来,你之前未曾与秦兵打过仗,而我走过蜀道,与鸣宗相熟,亦与秦兵数有战斗,还是由我领兵入阴平,援助鸣宗的好。”
    他顿了下,落目於曹斐、田居,说道,“老曹,我领兵南下以后,留下的部队就由你为主,田将军、张校尉为辅。”沉吟稍顷,究竟是不放心曹斐,说与张龟、杨贺之两人,说道,“长龄、伯祝,卿二人不必从我南下了,你两个也留在武始,给曹领军做个参谋。”
    张龟没有突出的军干之才,但其人聪敏,亦有谋略,关键时刻,或许能给曹斐出个主意,而且张龟是莘迩的头等心腹,把他留下,莘迩也会放心很多。
    杨贺之此人,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莘迩越发觉得他似堪重用,只是平时高谈阔论之人,放在真格上,或许就不行了,正好借此机会,考验一下他的真实能力。
    莘迩素有决断,既然认可了唐艾的建议,便三言两语,就定下了亲自领兵驰援阴平、留曹斐等佯攻陇西的决策。
    接下来,从莘迩本部、曹斐部、田居部拣选精卒,总共挑出了五千步军的甲士。
    这五千步军的甲士以曾从莘迩攻战蜀地的健儿营等部战士为主力,他们与莘迩一样,走过蜀道,有翻山越岭的经验,应会有助於减少路上行军的时间。而与前回入蜀不同,这次的目的地,至少有阴平县、平武县这两个据点,此二县城中存储的粮秣等军用物资尽管不多,但短期内还是够用的,故此,亦是出於缩减路上时间的缘由,莘迩不准备带太多的辎重,只传令下去,命准备随他南下的各营,带足箭矢即可。此外,为了便於渡过洮水、白龙江,莘迩又令临时制作了一批羊皮囊,不用时叠起背在士卒的身上,用时充气,便可浮水。
    同时,莘迩遣人立即去汉中郡,传令与阴洛、张景威,命他两人於接到檄文的当天,便领兵赶赴阴平郡,配合来日对蒲獾孙部的围攻。
    因从武始郡到汉中郡,需要穿过秦州,亦即陇西、武都这两个现被秦兵控制的郡,所以为了保险起见,莘迩首先乃是用的“军事密码”写的檄文,其次,派出的信使也不止一个,他共派出了三拨信使。
    ——“军事密码”这个东西,古已有之,相传姜子牙发明过“阴符”、“阴文”,不过这两种军事密码的形式各有缺陷,故是莘迩凭借他后世的见闻,於闲暇时创造了一种更为先进的“密码”,便是反切注音法。他编了两首诗,一首共有十五个字,取此十五字的声母,依次编号为一到十五;一首共有三十六个字,取此三十六个字的韵母,也依次编号,是一到三十六,再用不同的数字代表不同的声调。等於就是说,用这种方法所写的下达的军令也好、上呈的军报也好,都只是一连串的数字,只有知道那两首诗的人,才能通过这些数字,获悉其所代表的字意。这样,就算被敌军截获,他们也只能是一头雾水,看不明白。事实上,莘迩“创造”的这个东西,就是他原本时空明朝时期戚继光发明的“反切码”。
    在莘迩的督促下,只用了三天,就完成了南下的全部准备工作。
    这日早上,莘迩与曹斐、张韶、田居分军,亲率选出的五千步卒,离开武始郡,秘密地西至洮水东岸,渡河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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