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在咿咿呀呀的京剧的演出中低调而不为人注意的会晤结束得很快,一出《青霜剑》还没完全唱完,瘦矮的像个精明的商贩的商会干事李旺来便离开了包厢。
    在所有人的心思被台上的精彩演出所吸引时,李旺来回到他的雅座,像其他人一样全情投入的看戏,伙计们端着茶水瓜子走动着询问客人要不要添加,李旺来看了眼自己的茶壶茶杯,招手让伙计过去。
    伙计添满了茶端着大锡长嘴壶离开,哪个都没有看到伙计的手心里有一张折叠得极小的纸条,被妥贴的夹在掌心与锡壶之间。
    等戏散了场,唐四爷同一些认出他的人寒暄了几句落在后头坐上车,穿着便装的刘副官已经等在车里头了。
    刘副官汇报:“四爷,满场子我们的人莫离开眼,莫有发现那个姓李的同哪个接头,他碰到认识的人也隔着一些距离讲的话,就是平常的客套问候,刚才他叫了人力车走的,我下头的兄弟已经追过去了。”
    “恐怕查不出他身后的人,意思意思跟一下就成,不用太关注了。这个李干事要是离开湘城,只要手续正当,让他走。”
    唐四爷闭着眼仰头靠在车靠座上道。
    刘副官啧了一声:“四爷,要不咱们先把人抓起来?”
    他这话一出口,就招来唐四爷一声冷笑,在前座,马浚生的手落在身侧悄悄的握紧了拳头。
    “抓个屁。
    国党政府抓得还少?全是硬骨头,严刑拷打几十个里头才有那个么一个顶不住交待的,你个猪脑子也不想一下,人家敢派这个人出来站在明面和我会晤,就证明他们不怕抓。
    再讲了,抓了对我们有么子好处?我爹在金陵一直不得回来,你用你那就剩一点子的脑袋想一下,这是为么子?啊?他娘的国党总政府这是想挟天子以令诸候!扣着我爹怕是想要我们交出湘省的控制权!我呷饱了莫得事还要傻子一样赶着给他们斗华党?”
    一串又急又快的训斥训得刘副官脖子都快缩没了,等唐四爷骂完了,他喃喃道:“四爷,我哪里蠢了,就是过年呷太好了,这一下子还莫有从年韵里走出来。”
    唐四爷:“……”他怎么想不开就让这个蠢脑壳跟出来办事的?
    马浚生悄悄松开了自己的拳头,绷紧的冷漠严肃的脸孔也微微有了一丝放松:看来今晚的会谈是往好的方向发展,只是里头交谈的声音太小了,他隔着门完全听不清在讲么子。
    等送完唐四爷,马浚生急急联系上地下工作的领导人之一一问,上峰极为严肃的告诉他,幸好湘桂的边境战场上华党伸出了援手,这回唐四爷为了答谢,给了他们一个天大的情报。
    至于是么子情报,领导人叹道:“事关重大,不能让再多的人知道这个事,等再过一阵,你就会晓得了。”
    马浚生便收起了心思。
    大约是了了一个心事,唐四爷一觉起来,开始全心扑在了招兵与军队人事调动编排的工作上,而关府,关大先生全副心神都维系着实验场地的打扫、药菌丝与药人的抢救工作中,这个老狐狸自然就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女儿并没有去逛街购物整理行装,而是去看了革命戏剧的排练,又加上同慧巧关于革命、关于国家忧患、关于女性地位与爱国情操等各个方面的交谈,他眼里乖巧又聪慧会撒娇的女儿正陷入了巨大的思考当中。
    聂璇小心的翻看着自己偷偷带回来的学校的先生与慧巧等思想先进的学生们粗略编制的手工制关于戏剧话剧的一本刊物。
    这本刊物全是每个人亲手抄写,是极为珍贵的东西,慧巧在里头编写了关于《秋瑾》一剧的感想。
    聂璇读着慧巧关于女性革命家的解读,秀气漂亮的文字里毫不遮掩的透露出对于革命的决心,以秋瑾同志为榜样,为拯救华夏而敢于献身的坚定。
    这些文字就如同慧巧同她面对面讲的话一样,只想起来,隔了一段时间都还让她感觉到自己体内的血液在沸腾,那些关于对于政党与军阀们打着大义旗号却各自为政妄想乱世称王、反而害得华夏四分五裂、民生苦难不堪的质问更如尖刀一样,让聂璇疑惑,那样一个秀秀气气的漂亮的女孩子,个子不高,身体也柔弱,为什么讲出那些慷慨激昂的如刀一样的质问时,她的眼睛会那样的明亮?她的生命如同火焰一样。
    那是怎样的一种美丽?
    聂璇看着手里的粗糙的私刊沉思着。
    与那个女孩相比,聂璇觉得自己竟然是有些难堪的。
    她比慧巧有钱,有地位,她被娇养着天真的有点儿不知世道疾苦,当有人在她耳边振耳发聩时,她才睁开眼看到了与众不同的世界的一角。
    那个世界是神秘的,是她这样的身份不应该接触的,可心底里,她又直觉着那个世界才是真实的,诱惑着她去看一看。
    聂璇想了很久,一晚上都辗转反侧,第二天顶着憔悴的黑眼圈起来,金桂吓了一大跳。
    小姐最近神神秘秘的,金桂直觉不对劲,但更觉得不能让老爷晓得,因此见小姐劝了并不和她讲真话,金桂只能心里着急,但还是守着自己的本份,去厨房拿了鸡蛋帮聂璇滚眼圈。
    聂璇闭着眼感受着有些烫的温度,忽然问金桂:“金桂,你羡慕过有钱人家的小姐太太吗?”
    金桂吓得一哆嗦,差点把鸡蛋掉到地上。
    不等她稳住手,又听到小姐问话:“我待你如姐妹,你有么子想法直管讲,我不会生气,也不会告诉别人。金桂,你就讲给我听听,好不啰?”
    金桂迟疑得很,但聂璇又再催促与保证,金桂这才小心的看了看门口后小声的用只有两个人听见的声音道:“羡慕啊,哪个不羡慕啰。小姐您不晓得,我从记事起就帮屋里做事的。那时候小,做不得太多重活,就学着喂鸡、打猪草、捡鸡蛋、烧火做饭,后来添了妹妹弟弟,我就背着他们做事,等他们大了也能做事了,我就开始洗衣服砍柴,后来我爹带着全家到省城里头来讨生活,一开始住在城边上,我屋里穷,我小时候冬天穿的衣服都是我娘的衣裳改的,穿完了就留给妹妹弟弟穿,我和弟弟他们就踩着时间跟别个屋里的孩子去翻垃圾,到铁路上头捡煤渣子,不然冬天柴不够烧,我们冷得要是病了,都莫得钱看病。”
    “还好我爹借了亲戚钱又押了老本去车行借了车子,每天拉客到晚上才回来,我娘就还带着我们给厂子糊纸盒子,我们一家子这才在省城慢慢住下来。
    小姐,你不晓得,我们一个院子住了四户人家,我后来卖到府里来做事,挣得钱了,买点子肉回家呷,一屋人都偷摸着呷的,就怕别个闻到味了到我们屋里来耍赖讨呷,或者半夜溜起来来我们屋里翻。”
    金桂讲完,等了一下见聂璇没出声,不由得小声喊:“小姐?小姐?”
    聂璇这才缓缓睁开眼睛。
    金桂无法形容此时小姐的神情,一接触到聂璇直视的眼神,她慌得赶紧低下头,就听到聂璇缓声但坚定的说:“金桂,呷了早饭,你带我去你家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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