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在湘西是大姓,属于难得的黑苗,在当地,只要一打听,就能知道某个街住的都是滕姓苗人,沾亲带故,特别齐心,就是土匪再厉害,这滕家的人都没几个人马敢动他们。
    扈老十的师父是孤儿,出生盗门,早年身手极好,偷盗天赋极佳,并因缘际会救过一位风水先生,这位风水先生死前教了他半点儿皮毛,他聪明,自己拿着死去的风水先生的残本子啃,竟叫他钻研出来一星半点儿真本事。
    年轻人,冲动,恨不得世人都晓得自己厉害,扈老十师父就是这样的性子,仗义疏才又豪气自大,凭本事还不到三十就坐上了盗门长老的位置。结果接了单生意,因为这单生意结实了滕咒阿婆,当时加上江湖上其他五人,一起帮主家找的墓,结果出了事,他一只眼睛两个手因为救滕咒阿婆又瞎又断,一条腿也留下了伤,伤到筋骨,走路都微微跛了,只好半退出了江湖。
    可这样的意气风发的人物突然从云端掉到地上,落差太大总是会意难平,便退隐到了乡下爱上了喝酒,每天醉薰薰的,后来还是滕咒阿婆带着徒弟来看他,见到恩人的样子实在心里难受,就跟他说要不收个徒弟,把一身本事都教给徒弟,让他青出于蓝,代师扬名,将来也好给他养老送终。
    扈老十就是在他师父动心后从乡里买来的娃。
    年轻的滕咒阿婆不住麻阳街上,而是在大山里头的咒寨,她母亲并不是明面上知道的苗族中的苗人,是江湖门派里才晓得的隐苗蛊苗的传人,外出办事遇到她父亲这个黑苗,倾了心,才从深山嫁出来,嫁到了麻阳滕家。
    滕咒阿婆有蛊苗人的高傲性子,看不中就一直孤着身。她父亲当年在她两岁时打山匪死了,母亲就带着她回了山里母族寨子住了十年,十年里拜了寨里的一位厉害蛊祖婆为师,天分好,学的本事很高明,长大后母亲想着在外头好给她找婆家,另外也担心使蛊多了,对她身体不是好,就干脆的送她出了山,可滕咒阿婆的母亲也是没想到,自家女儿学艺本是为了自保防身,然而踏上了蛊这一道,哪有抽出身的道理?最后却是因为蛊祖婆给人解蛊,引来那个下蛊蛊苗的报复,她母亲在一边帮忙,却是功夫没得那人厉害,受到自己的蛊反噬,死了。
    滕咒阿婆为母报仇,一脚踏进了江湖追凶,这才在后来遇到了扈老十师父。
    滕咒阿婆是真心感激他师父,为了报恩,自己又收了个小徒弟,精心的教育,本来是要给扈老十做婆娘的,然而两个人怕是没得缘,定了亲后滕咒阿婆帮个家族处理事物,遇到了这个家的隐瞒,对付的东西非常麻烦,两个徒弟因此送了命。滕咒阿婆借了滕家族人的力才把这个事摆平,也是心灰又意冷,便不再做事,只在麻阳的滕家街上开了个苗绣店子,卖些绣品衣裳了。
    扈老十虽然后来娶了个老实的师父相看的乡下能干婆娘,可他继承了他师父教育的做人信义等思想,拿着滕咒阿婆当自己娘,逢年过节只要自己有空,都去探望滕咒阿婆,要是自己去不成,便叫个自己培养起来的心腹过去送礼。
    扈老十提着吃的揣着钱,熟门熟路的走到滕家街。
    滕家街一片典型的苗风,木造古式的屋子,许多都有些年头了,木屋黑黄,颇为凝聚着岁月的厚重,一些苗家女人汉子穿着黑底衣裾边绣了紫红色花纹的短衣裳在做事,女的头上绾了长簪又包着固定了头发,无论男女,再冷的天都跣足(xian jiao,都是三声),条件好的倒是穿了布履凉鞋,麻布绳子两根两脚两边汇到拇指与食指处,后头连着包脚跟的布,布片上也有绣了点小花纹。然而这样也还是脚大面积的露在外头,叫风吹着红通通的。
    黑苗的女子们身上穿着比别个朴素,就是身上戴的银饰花纹也简单很多,但耳间特别粗重的耳环还是能叫人一眼把她们与别的苗族区分开来。
    扈老十在这条街是个熟脸,一露相,就有人看到他了,用苗语打招呼:“老十来看里阿(妈妈)了啊。”
    “是啊,嫩芽 芽坝?”(吃饭了没有啊?)
    “嫩啦~”(吃了)
    “鸭嫩~”(没吃)
    扈老十点头,一路热情的跟滕家人问好,直把后头拉车要走的车夫看得直咂舌:这个汉子一看就是汉人家的,竟然能得苗家滕人的笑脸,真的是真人不露相。
    扈老十哪里晓得一个人力车夫会这么夸赞自己,从袋子里拿出自己准备的糖分给围上来的认得的小娃娃们,又叮嘱:“莫都自己呷,给屋里弟弟妹妹也尝一下。”
    他出手大方,每年都客客气气的来,一条街的娃娃们很喜欢他,当下欢快的拿着糖跑回自家铺子,给躲在门边或藏在父母身后怀里探头出来好奇的张望的年纪小的孩子看到手的好吃的东西。
    有热心的滕家人告诉扈老十:“老十,你这回来可要劝劝阿婆,她这回子眼睛又不好了,还要做绣活,劝都劝不听。”
    “就是,昨天给阿婆那里送了柴,我看她灶屋里烧的饭都是焦的,要接她到我屋里来住,她不肯,你回来了就好,多劝劝她。”
    扈老十对滕家阿婆是真有亲情,他还是婴儿时就被卖了钱,等记事起,屋里最亲的就是他师父和经常来看他,教他学苗语的滕家阿婆,等到长大,心里早认滕家阿婆当了娘,听到这话就有点急了,连忙问:“眼睛出么子事了?要不要紧?”
    有个汉子快言快语:“阿婆原来眼睛就有点不舒服,最近看东西说是有些糊,看不清。”
    这下扈老十是真急了,给几个滕家人道了谢快步就走,后头的人看他脚步匆匆,都看出这个汉家汉子心里头的焦急来。
    滕家阿婆的铺子离街口远,在街尾的位置,扈老十到的时候就看到滕家阿婆坐在自己摊子后头,手里摸着针线在做绣活。
    她动作很慢,左手的手指摸着绣片,确认了位置右手才举针扎下去,扈老十看了一会儿,发觉阿婆动作比中秋的时候慢了不少,心下有了数。他揉巴了一下脸,让自己声音听起来高兴:“里阿,我回来了。”
    滕咒阿婆呆了一下,已经长了不少皱纹的瘦脸高兴的露出笑来,她猛的站起来:“阿十,是阿十?”
    扈老十赶紧上前握住她的手,亲亲热热再喊一声:“里阿(妈)。”
    老太太把手里的绣片放了,哎了一声,拍着扈老十的手:“你怎么又回来了?这才回去有多久。别老往里阿这里跑,屋里孩子还小呢,你多花精力挣钱养家,来来回回的,要不少钱呢。”
    她嘴上怪着,可脸上的笑出卖了她的高兴。
    扈老十晓得她性子,笑着和旁边的邻居也打了招呼,把摊子拜托给邻人扶着滕咒阿婆进了屋。
    他原来带着目的来,想从自己里阿这里问问有追踪的蛊虫没有,有的话想请一个,然而听了那些话,又进屋里看到滕咒阿婆跨门槛和进屋搬凳子倒水都没有以前利索,心头就难受了,哪里还说得出口,那点子心思直接就掐了,真心实意的就只当个回家探亲的崽,压着自己老娘坐着,自己烧水递茶回话扫屋,见屋里的火盆子烧得都要差不多了,又添了几块炭,拿铁夹子把下头挑了挑,感觉容易烧才停了手,坐到滕家阿婆旁边,一样一样把自己带回来的钱啊肉的都给阿婆过目。
    娘俩个说了一番话,扈老十就问起了滕咒阿婆的眼睛。
    滕咒阿婆上了年纪,有了一般老年人的心理,哪里肯承认,一个劲说没得事,扈老十就哄她:“里阿,这回回来我时间紧得很,就是想接你去我那里过年,你莫推,我回头还要接我师父。再讲了,这两年你也没看到我屋里崽,变化可大了,他听说要接你去过年,高兴得很,一个劲问么子时候来接你。”
    提到老十的儿子,滕咒阿婆就笑了:“阿德就是个野猴子,怕是想借机会来我这里住着往山里钻呢。可别要他来,山里匪多得很,最近有点不太平。”
    “晓得,这不,我就自己来接你了。住两天,里阿你清下东西,把铺子拜托给隔壁的阿婶,你和我去省城过年,要是住得不舒服,过了年我再送你回来。”
    扈老十规划着,心里打定了主意把阿婆策到省城去,就带她去找医生,中医要是不行,就去看西医,看能不能把眼睛治好。
    阿婆原来也是江湖人,性格痛快得很,见这个外崽硬是要接自己去他屋里过年,就不推了,干脆应下。
    到了夜里,扈老十睡了,滕家阿婆却坐在自己屋里没有睡意。
    她这个外崽是个好的,虽然做的是别个看不起的行当,可心正,又孝顺,年年过节过年来,眼下还不是年节时候,突然回来说是要带自己过去过年,怕是有事想要请自己出手帮忙呢。
    晓得了自己眼不好,他就不说出口来,怕是顾着自己身体不愿意开这个口。
    滕咒阿婆在黑夜里看着扈老十那个方向,这孩子,是个好的,他不说也没关系,自己就跟他走一趟,到了省城,总是有时间晓得他想要做么子的。
    她滕咒,眼瞎可本事不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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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跣足:赤足。
    蛊苗:有这么一种说法,养蛊的,其实是蛊苗。
    苗族,其实是一个统称,里面的分支分多很多,大概分的有生苗,熟苗,生苗,是指未被汉化的,一直生长在苗寨里,几乎与世隔绝的苗人,他们有自己的语言,他们彪悍,血性,义气,能用生命捍卫自己的家园,至今不与外族通婚。但有极少数的入赘郎。熟苗,是指被汉化了的苗人,除了还保留着自己的服装,自己的饰物,其它的几乎与汉人相同了。
    苗人分族分的细,也分成峒,有族长,峒长之分。其中最让我感到害怕的,是蛊苗。也是后人一直传说的,下蛊。
    传说并非所有苗人都会下蛊,只有蛊苗一族,才精通蛊的运用。
    滕咒:苗人取名,有父子连名,父子连名一共有两种方式,第一种就是按照祖、父、子的方式进行连名,而另外一种就是子+父,当然也有父+子的状况。
    滕咒这个名字因为写文,就没有按苗人的方式,自由发挥取了父姓与母族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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