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稚川先前暂居的洞府,成了此刻众人歇息的地方。
    邹荷亲自将余芝扶进了房中歇息,并且带着随荷在房中陪伴。
    野修们暂时回了自己的山头,稍作休整,等待下一步的安排。
    此刻的洞府主厅之中,儒释道三教教主、白衣剑仙杨清、横断刀庄庄主邢昭远、北渊雁惊寒、谢崇、西岭剑宗霍北真、四象山雕龙符临、云梦大泽蒋苍等五位问天境野修,以及先前仗义留守的几位小门派掌门齐坐一堂,开始商议接下来的行动安排。
    同时,随着一条条来自各自渠道的隐秘消息汇集在一起,北渊那边的情况终于渐渐清晰了起来。
    事情的起因,是一场简单的冲撞。
    北渊一位大于越马祁和右丞相手下刑部尚书史峰二人之子,纵马冲关,先伤了守城官兵,再冲撞了回京述职的将军府八骏之首,赤骥刘赫。
    刘赫为了整肃军纪,将先前二人抽向守城兵的鞭子又赏给了他们。
    当日晚间,马祁和史峰亲去将军府,给刘赫赔罪。
    一场风波眼看就将如往常一般在将军府的赫赫威势下烟消云散。
    一个声音突然开了口。
    “若是有罪,交付有司;若是无罪,岂能伤人。将军府莫非可以私设刑堂?”
    一句话,让整个长生城安静了,又沸腾了。
    因为说话的人,是大萨满敕勒。
    整个北渊威望前三的人。
    所有人都在揣测这句话的意思。
    大人物说话的时间、语气、用词,都值得反复琢磨。
    但薛征用不着,因为他已经是大人物中的大人物了。
    所以,他第二天一早,就亲自去了长生城外的萨满神殿。
    在所有人翘首以盼结局时,薛征却就此消失不见。
    没有等来薛征,却等来了渊皇薛律的一封诏书。
    薛征叛国,查封将军府,搜捕薛征极其党羽。
    北渊瞬间变天。
    满城勋贵一片大乱。
    “看来薛军神凶多吉少了。”李稚川长叹一声。
    真个是世事难料,方才还在想着回头去北渊亲自向薛征道谢,此刻的薛征,便已经沦为了叛国之人,生死不知。
    雁惊寒死死握住椅子的扶手,对这一切的发生依旧有一种难以置信的感觉。
    密谍缓缓退下,整个主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之中。
    云落带着一帮年轻人陪着裴镇在观景露台上坐着。
    李子和多罗还在恢复之中,被放回了房间修养。
    孙大运依旧在睡着,也就是苦莲斩钉截铁地说着没事,云落这才稍稍放下了心。
    所以此刻在露台上的,有西岭剑宗四子,云落、裴镇、符天启、崔雉;
    有神秘的杀手朋友,管悠悠、梅子青;
    有天才谋士,迟玄策;
    有落梅宗双姝,梅晴雪、梅挽枝。
    云落望着裴镇茫然的眼神,心中叹息,“小镇,事情还没有个详细的消息,先别急。”
    似乎薛征出事,裴镇的精气神都丢了,他默默地听着云落的劝慰,毫无反应。
    符天启不善言辞,只好默默走到裴镇的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
    迟玄策望着远处,满脑子都是一个不理解,“山水相依,渊皇陛下为何要自毁长城,做出那亲痛仇快之事?”
    是啊,亲痛仇快。
    天京城的深处,便有着爽朗的大笑传出。
    杨灏使劲拍打着手中的情报,满脸都是抑制不住的笑容,“薛律居然真的对薛征动手了!居然是真的!居然是真的!”
    三个居然,显示了他的激动,也更证明了这件事情带给这座天下所有人的震惊。
    荀忧坐在下方的椅子上,也是笑意盈盈,“北渊的定海神针被这位渊皇陛下亲手拔掉,先不说草原上即将面临的震动和清洗,就是咱们的人,士气也会高涨许多。”
    “那是自然,此消彼长,那位所言的机会是不是真的成熟了?”杨灏压抑着心中激动,开始讨论实质性的问题。
    荀忧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仰靠在椅子上,右手的四根手指轮流敲击着膝盖,闭目沉思。
    先前说书老人回来时曾经说过,北渊即将有变,但他和杨灏其实都颇不以为然。
    薛律和薛征二十多年的和谐共处,让所有等着看他们兄弟阋墙的人,从期待变成麻木,最后变成了绝望。
    对于杨灏荀忧这些人而言,自然不会浅薄地认为薛律是个昏庸无能的幸运儿,相反,他们都能从北渊政局摇动的背后,瞧见那只偶然在关键时刻拨弄风云的手。
    但即使他们也想不明白,一个雄主和一个权臣,是如何相安无事的,可偏偏薛律和薛征就是做到了。
    这让他们对说书老人的话,半信半疑。
    却没想到,喜讯传来得如此突然。
    接下来,北渊内乱未平,大端借着十余年的厚积薄发,挥师北上,不说一战而定,至少也能将北渊这头恶狼狠狠咬下一块肉来,一举扭转几十年来的南北攻防之态。
    的确是件大好事啊,可为什么荀忧这心头还是有点隐忧呢?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想到了隐忧的关键,望着杨灏,“陛下,薛征虽然遭难,但还下落不明呢。”
    杨灏也缓缓收敛了神色,望着远方,是啊,薛征一日不死,北伐大计便随时有可能面临灭顶之灾。
    甚至还存在着那万一的可能,如果这是薛家兄弟做的一个局呢?
    所以,一切的关键,都来到了那个问题上。
    薛征到底在哪儿?
    大端和北渊,两个比邻而居的庞然大物,自然在国境之上多有接壤。
    但适合征战的,也就那么几条线路。
    殇阳关,雄关高耸,和北渊的南部重镇雄州遥相对峙。
    作为最常见的南北战争的发起点,殇阳关见证了北渊和南面政权之间的无数次刀兵。
    殇阳关身前宽阔而平坦的戈壁,背后一马平川可直抵大端王朝腹心的平原,都让这座雄关成为了每一位想跃马南朝的北渊大将苦心想要攻克的地方,也是每一位南朝皇帝重点关注的边军重镇之首。
    因为最有用,所以最常见。
    但如今,殇阳关却已有十五年未闻北渊战马的滚滚蹄声了。
    和平没有麻痹历任守将的神经,他们依旧兢兢业业地操练着,时时刻刻地关注着北面的一举一动。
    如同此刻殇阳关守将邓定方,正如往常的每一日,登上城楼,视线穿过风沙缥缈的戈壁,望向北面。
    不过这种观测注定是徒劳的,真正更多的情报还需要来自于探子们的密信,于是邓定方看了一会,就要转身下楼。
    忽然,身旁的一个守卫叫住了他,“将军,你看!有人!”
    邓定方转身一望,果然瞧见一个人缓缓穿过风沙,朝着殇阳关走来。
    从雄州来的?邓定方心头一跳。
    作为最紧要的边防关卡,边市贸易之内的从来不会在殇阳关开启,故而殇阳关也极少有北面来人。
    瞧着那人似乎没有想要停步的意思,在邓定方的示意下,身旁的军士大声喊道:“来者何人,止步答话!”
    薛征望着眼前高耸的雄关,神色落寞。
    方才在来路上,他听见了刘赫的死讯。
    这位他麾下最擅长军团作战的赤骥,用一场鞭笞权贵的风波开启了这一次的惊变,然后死在了那两位被他鞭笞过的纨绔子弟纵马踩踏之下。
    被束缚在麻袋之中,修为尽废的他,想必死得很是屈辱而难过吧。
    我的哥哥,你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去羞辱他,你若是要南征,难道他不会是你很好的助力吗?
    就为了笼络那些于越、重臣的心,就将军心践踏至此?
    薛征叹了口气,对那些因自己而死的追随者们满心愧疚。
    是我对不起你们,更无奈的是,我还没有办法为你们报仇。
    因为,我始终是个北渊人啊!
    “北渊薛征,前来攻城!”
    一声饱含着悲愤和怒气的喊声,响彻整个戈壁,震得殇阳关上的守城将士耳朵嗡嗡直响。
    一名守城军士揉了揉耳朵,看着邓定方笑着道:“将军,您看这傻子,一个人,攻城?哈哈!”
    邓定方腿有些软,只好微微扶着城墙,闻言立马抽了那军士一耳光,“给老子闭嘴!”
    长生城里的事既然都已经传到了天京城,传到了雾隐谷,殇阳关的头领便没有理由不知道。
    他望着那个看似渺小而又傲然的身影,欲哭无泪,薛军神啊,冤有头债有主,您把怒气发泄在我这儿干嘛啊!
    于此同时,属于北渊的雄州城,一个矮壮的身影也连滚带爬地冲到了城楼上,望着远方的那个人影,神情激动。
    邓定方咽了口口水,干涩道:“薛将军,您请回吧。”
    薛征望了他一眼,默不作声,一拳挥出。
    激荡的真元比最大的投石车投出的石头还要猛烈,和城墙的碰撞下,掉落大块青砖和烟雾。
    薛征缓缓道:“我没开玩笑。”
    邓定方只好咬着牙,右手一挥,“放箭。”
    自有督箭手在一旁喊着,“引!”“举!”“放!”
    泼天的箭雨临身,薛征不闪不避,真元闪耀之下,毫发无伤。
    随着他一拳挥出,城墙再度破开一个大洞;
    又一掌拍下,城墙上的军士便被扫落一片,哀嚎着坠下城楼。
    邓定方到底也是不俗,迅速抛却了别的心思,开始认真地将其当做一场惨烈攻防战来打。
    用以抛掷的长枪、用以远距离射杀的床弩,搭配着弓箭一起,朝着薛征狠狠招呼。
    同时,邓定方点齐两千骑兵,然后打开坚固异常的城门,骑手们引弓提刀,朝着薛征冲刺过去。
    城门迅速重新紧闭,邓定方的心思很明白,宁愿这两千人都交待在外面,也不希望因为救援而放薛征入城。
    日光昏昏,黄云漫卷,马蹄声带起的尘埃将薛征牢牢笼罩其中。
    雄州的城头上,那个矮壮的将领看得热泪盈眶,他狠狠地一拳砸在城墙上,“虎子!给老子点上三千骑兵,老子要去救军神大人!”
    在他的身后,一个年轻的护卫闻言大惊,没有军令,擅动兵戈,这可是要出大事的啊!
    矮壮将领一脚踹在护卫的腿上,“还不快去!”
    护卫没法,只好下去点兵。
    矮壮将领最后看了一眼那边,喃喃道:“军神大人,王二雄这条命都是您救的,您说今天我要是坐在这儿冷眼旁观了,我还是个带把儿的爷们儿嘛?”
    一扭头,转身下了城墙。
    合道境巅峰修士的全力出手,震撼了所有的在场之人。
    两千骑兵,连人带马,半数化作了拳下肉泥,剩余的也都在薛征取出那柄黑色的破军戟之后,亡命戟下。
    “砰!”远处响起一阵强劲的弓弦声。
    “噗!”一眨眼,便扎入了薛征的腹部。
    这是今日,殇阳关上下作战的数千人,第一次杀伤到了薛征。
    薛征的脸上却无悲无喜,依旧只顾出拳。
    整个城墙,已经四处窟窿,而城头的官兵,都已经换了几茬了。
    “噗!”又一声闷响,薛征看着贯穿腹部的巨大弩箭,微微有些疲惫。
    于是他掂量了一下手中破军戟,身子一拧,体内仅存不多的真元疯狂涌出,附着其上,然后猛地一掷。
    黑色大戟化作一道流光,猛然撞在精铁打造的巨大的城门之上。
    发出一声震天的轰响,整个城墙都在微微一晃,然后便听闻着两声沉闷的倒地声。
    “噗!”
    又有一支床弩终于有了些准心,准确地扎进了不闪不避的薛征心口。
    真元枯竭的薛征被带着倒地,没想到穿透身体的床弩此刻却化作了他的支撑,让他能够斜靠在上面。
    他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笑着道:“凌兄,你说得对,这样的人间,真的是烂透了。”
    从始至终,本就心存死志的他没有换过一口气。
    残阳如血,军神气绝。
    王二雄的铁甲洪流准确地把握住了战机,钻进了洞开的城门之中。
    殇阳关之战,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到来。
    一场双方预料之中的国战,也被薛征以一己之力骤然提前,大势逆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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