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念动间,翻身越过回廊木栏,就朝湖石走了过去。

    丝丝缕缕的月光从垒砌掩映的假石空隙里倾泻而出,在湖石上投落一道道暗白的光影,再往前走两步,却发现是孙芷正在湖石背后练剑。

    小小的身影自石隙间翻转穿梭,腰身腾移,脚步交叠,虽然力道不足,但进退之间,颇有章法,手中青锋三尺挥舞展开,如同捏了一束皎皎月光,时不时落在湖石上,发出铮铮轻响。刀兵之利,在她手里全无半点烽火血光之意。

    孙芷只觉得心里好像藏了把火,每一剑劈斩都用尽了全力,好像这样就能把心里的委屈都发泄出来。

    她自幼尚武,最崇拜敬慕武艺高强,豪气干云的长兄。今日是她的生辰,孙策在世时,除非征战在外,每年的这天都会携她看军中操演,山林狩猎,痛痛快快地玩上一天,再在母亲生恼时,陪她一起听训斥,转头再为她那一屋子的刀枪剑戟收藏填上几件,算作贺礼。

    十三四岁的少女最是多思敏感之时,她虽一直拉不下面子像孙绍那样同李睦亲近,可对于这个能箭射四百步,领军破江夏,又定寿春的“二兄”还很是敬佩的,就连平日里的衣着梳妆也不自觉地与她越来越像。

    孙芷原也不是非要青釭剑不可,更知道李睦赠剑于赵云,实是为江东招揽人才之举。但因不禁又想起长兄英姿,心中又是伤怀从今往后再无人能陪她军营山林中驰马挽弓,又是恼恨无人记得她生辰,为她那一屋子名刀利剑再添新锐,这才跑出来舞剑,将心中的郁结之气统统发泄出来。

    月光下,赵云伸手握住腰侧的剑柄,古朴的刻纹抵在虎口处隐约泛着一层暗色流光,他暗暗抿了抿唇,缓缓撤出长剑。利剑出鞘,锵然宛若龙吟。

    ***

    翌日一早,赵云在驿馆内练完一套枪,回头就看到李睦站在不远处。赶紧捡起随意抛在一边的外套披上,又用袖口拭了额上的汗,上前向她见礼:“权公子。”

    李睦正望着屋角发愣,听见身后动静,回过神来,转身回礼,一面侧身让他:“子龙将军如有军务,自去忙就是了,不必管我。”

    赵云闻言微微垂目:“云仪容不整,如此迎客,实在失礼。”

    莫说这是在江东,即便是在广陵的一年里,赵云最大的军务,也只是替刘备操练随身护卫的亲兵而已。相比在公孙瓒麾下时白马义从终日列阵演马,操练不断,公孙瓒巡查极少,又端着架子不苟言笑,到了后来在易京甚至不再踏足军营,刘备确实待他亲近,只是这份亲近里,总好像少了什么。

    作为武将,谁不想跨马执枪,战场征伐,上为君侯开疆辟土,下保家国妻儿,壮志得酬。一下子闲暇多了,操演少了,过了这么久,他还是没习惯。

    李睦看他一眼,披着宽大的外看不出来,但看赵云额角的发根在日光下湿漉漉的反光,鬓发都贴着脸颊,也知道他身上定也是一身汗。随即笑一笑,再摇头,朝他摆手:“子龙忘了这是江东么?你是客才对!我这个主人可不需你来招待。”

    “如此就更不能失礼了。”赵云好脾气地笑笑,也不反驳她,却也并不离开。

    李睦向那处她方才盯着看的檐角方向一指,解释了一下自己的来意:“公瑾与刘备在里面商谈借船事宜,我懒得听他长篇大论,就出来偷个懒。”

    “权公子同意借船之事?”赵云不由问道。刘备一路极担心借船的事,若非陈登一力劝说,他必不会冒险亲来江东。

    ☆、第一百一十九章

    李睦对刘备借船没什么意见。

    荆州带甲十万,单凭如今江东的实力,虽不惧刘表举兵来犯,却也难以直掠其缨,除江夏之外更进一步。

    她印象里刘表的两个儿子在其死后争位,长子刘琦就是引刘备为援。但刘表如今身体康健,荆州乱象未起,先放刘备过去搅一搅,这位存志高远的汉皇叔说不准耐得住多久居于人下的寂寞。

    没准荆州提前乱上一乱,江东就能趁着曹操忙着与袁绍对峙官渡的时间里,趁乱寻机与刘表再磨一磨,尽可能蚕食一部分荆州的地盘及兵马,以壮己之力。待曹操挟官渡余威南下犯境时,也需好好权衡一番江东的实力。

    “权有一物,”李睦目光一闪,心里突然生出个主意来,从怀中拿出装着给黄月英回信的黄绢云纹锦囊,递到赵云面前,“想劳烦子龙此行替我送到襄阳城郊,交给沔南名士黄承彦之女。”

    赵云及冠已有数年,家中一兄一母原来也打算为他安排亲事,却因战乱而终未能成定,母丧之后他远赴幽州投军,再接着就是兄丧,公孙瓒城破身死……

    他虽不及娶亲,往日在军中却不乏已经娶妻生子的同袍闲暇时分口中荤素不忌混聊,望着李睦手里那织工精致的云纹锦囊,顿时就想到了旖旎风光上去。

    他并不清楚黄月英是何人,却知道李睦在江东身居高位,又与刘表宿仇,荆州之地定会有江东的细作,若是真要送什么军机相关之物,实在没必要经过他手。再不济,这番刘备借船,势必也要问江东借用船夫,这些同入荆州的江东军,当然就能替她送信。

    况且,既然托付于他,出于刘备的关系,也不可能是紧急军情。又不方便交托江东的人的,那就只有儿女情长了。

    李睦见他面上先是掠过一丝诧异之色,转而又添了一分了然地尴尬,就知道他定是想到了其他地方去。却也不说破,任由赵云误会着接过锦囊。

    她当然不是没人送信,更不是头一回给黄月英送信,军中亲兵自有军规约束,也不惧传出什么不该传出来的。

    只是人情这种东西,正是要有借有还,互相亏欠,才能常来常往。继昨晚赠剑,今天正好再托他送一趟信。

    而以赵云的人品,定不会将这种私事乱传于他人知晓,那也就不会有损黄月英的名声了。

    交出锦囊,李睦就准备回去了,她若是再不走,怕是赵云都要这么陪着她把一身汗捂干了。但想想刘备那样子,兴致好时应付一下也就算了,昨夜饮了酒今天又早起,她的精神并不怎么好,实在不耐烦和刘备兜着圈子互相试探。随周瑜同来这一趟,露了脸也算到了礼数了。

    “烦子龙代我向刘使君赔个礼,就说我昨夜饮多了,精神不济……”语气一顿,她忽然想到精神不济这个理由似乎有点歧义,“算了,还是说我突然获悉紧急军报要回去处理,就不及向他当面告辞了。船只人手,公瑾自会安排妥当。”

    她不待见刘备的态度,从来就没在赵云面前有所掩饰,故而理由也是找得随意得很。

    正要拱手告辞,赵云闻言却是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地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皱了眉问出在心里盘旋了许久的疑问:“主公前来借船,虽是有求,却也能为江东提供一个进荆州的机会,权公子真要现在离开……”

    船只人手都交给周瑜安排,岂不等于是将这最先进驻荆州的机会也都全盘交给周瑜?

    他只来了一天,却也已经听到李睦与周瑜不和争权,各自为营的传言了。甚至还有人说,青州名将太史慈之妹有滤海得盐之术,孙权欲娉其为妻,却因念长兄为父,需执父礼守兄孝三年,从而被周瑜抢先送雁纳彩,求娶了去……

    两人不但争权,实有夺妻之恨。

    刘备听到这个传言时还感叹了一句两虎必不相容,果然如他所料。

    然而以赵云的性子,无论这些传言是真是假,他都是听而不言,不枉加猜度。如今能把话说到这里,已经是万分难得了。

    听出他话中之意,李睦心中高兴她与周瑜争权的传言传得如此高效。唇边笑意晏晏,见赵云神色诚恳,目中颇有不解之意,目光回转,又掠到那道飞檐上,扬眉带起轻然一笑,望着赵云,轻声道:“我连性命都可以交托公瑾。”

    没有解释缘由,也不用刻意澄清,只一笑一语,平平淡淡,性命之托,好像在说今天天气真不错。

    赵云不禁动容。

    君侯相报,知遇恩高,他虽死不惧,却不能说无憾。

    左近的一块湖石背后,周瑜绷了许久的嘴角终于上扬起来。那道飞檐下的屋舍有两处回廊通向外面,一条是他们进来的方向,而另一条则通向后院更衣之处。周瑜在屋中久等李睦不回,心中不由担心她遇上了刘备带来的部曲,于是也寻个了借口避出来,翻过回廊,四处寻找她的身影。

    遥遥就看到李睦与赵云又站在一起,心中不觉又是一阵焦躁,下意识就借湖石掩住身形。不想却听到了这么一句……

    一天一夜的郁结之气仿似都随着这句话烟消云散。

    李睦回到郡府睡了个回笼觉。

    数月前,周瑜不但将十二对活雁敲锣打鼓地送到太史慈的住处,更是紧跟着又打了十二对手掌大小的金雁,招摇过市。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每一个步骤都闹得人尽皆知,周瑜仿佛一夜之间将以往低调谦和的形象彻底颠覆,仿佛要宣告天下,他得娶太史慈幼妹为妻。

    现在莫说吴郡一地,周郎娶妻的消息已然传遍了江东六郡,不知引得多少闺阁女子洒泪叹息,一面羡慕太史家的小娘子得嫁俊杰,一面又觉得这小娘子当是仙人临世,否则又怎能取海为盐,又怎么配得上江东周郎?更不知又有多少豪门世族悔断了肝肠,没能在太史慈初到吴地时就慧眼识才,提出联姻,现在倒被周瑜赶了先。

    于是这些世族豪门陆陆续续又想起太史慈家中似乎并无妻室。赶不上妹子的,就开始打探起兄长的婚事来。即便太史慈有妻留在东莱,现在身边无人照料,总要个女子的。

    除此之外,更有江东豪杰从六郡赶着来吴郡与周瑜比武,指望让太史家能空手生盐的小娘子看看江东不止有一个周公瑾。

    外面时时刻刻能忙乱成一团,没人想到那始作俑者日子照过,回笼觉照睡。

    而另一个当事人则当起了甩手掌柜。

    除了安排调给刘备的船只人手之外,周瑜将军营里的事都甩给吕蒙,空出闲暇陪李睦从匠所晃到盐场。美其名曰探望匠所里的亲兵,视察未来妻子滤海成盐的成果,再逛一逛街市,格外悠闲。

    于是,外人眼里,他们之间的关系愈发显得扑朔迷离,讨论周郎的婚事缘起何处的热潮尚未平息,又生出各种版本的孙权与周瑜相互防备又英雄相惜的段子来。

    李睦一面对这广大群众的脑补能力叹为观止,感慨八卦之心古来有之,一面又对各种传闻听得津津有味。再加上有周瑜在,无论是匠所还是盐场,都不再需要她操太多心。甚至盐场边上还多了个竹亭,遮阳挡雨,沁凉碧透。

    除了在驿馆闲不住四处访客的刘备令人闹心,这忽然就闲下来大半的生活几乎就是李睦穿越至今过得最闲适最惬意的时光了。

    如此悠闲地过了小半个月,这一日,李睦与周瑜对坐在匠所的客舍中,正饮刚刚冰镇出来的梅子汤。沁凉微酸的味道顺着唇舌入喉,令她不由惬意地眯了眼。抬手再倒一盏,往周瑜面前推了推:“祛热解暑,亏得你能夏日存冰,下回打个冰沙拌果浆给你尝尝。”

    夏日存冰在这个没有冷藏条件的年代极为难得,更难得的,却是周瑜的这番心思。

    清澄澄的梅子汤在茶盏里轻晃,周瑜扬眉而笑,端起来尝了一口,舌尖生甘。

    匠所的工匠根据李睦的描述打了个峨眉刺的雏形出来,长两尺有余,比寻常的佩剑又窄了一半。李睦一碗梅子汤喝完,拿起峨眉刺在手里试了试,只觉得轻灵便捷,对于力量不足的女子而言,果然顺手许多。

    然而,还未及寻到孙芷试剑,曹操与袁绍对战黎阳的消息就与一卷锦帛一同由许都来使送到了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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