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斥候四面探查,若再无其他兵马,就回去报太史将军,请他领一千兵马将渡口围起来。”

    肩负着为周瑜打掩护的责任,这一路上李睦都极为谨慎。以一敌众的勇烈之士固然令人心折,但那围攻的一方方才从一拥而上变作乱箭齐发,号令分明,上百人反应的速度也极快,且战马昂扬,弓箭铠甲一应俱全,显然是装备精良正规军。

    却又偏偏没打旗号。

    叫她如何不生疑心?若这只是个引她出头的幌子,四面还有伏兵,她贸贸然就露面,岂不是正中圈套?

    纵然这一来一回极有可能那名骁勇的骑士就撑不住了,但她既然在其位,帐下将士性命几何,不得不考虑得多些。

    所以,待太史慈终于领兵前来接应时,那名孤身骑士已是一身浴血,连面容都看不清了。

    那负责围剿追击的为首指挥之人原以为上百人狙击一人,就算对方武艺高强,也不过多折损些人马,生死不论之下,断没有再被人脱出去的可能,却万没想到会突然冒出来这么一支兵马。

    以千对百,一面是太史慈麾下的精锐之士,一面却已那名骑士的武勇挫尽了锐气,强弱悬殊,那首领尚来不及反应,就被按到在地,五花大绑,正待叫出自身来历,不想才一张嘴就被人扯下一截衣摆来塞进嘴里。

    风卷残云一般上百人俱被拿下,那名骑士也被带到李睦面前。

    李睦并未下马,居高临下。而那名骑士身高肩阔,虽立于地上,一身血污,却有一股擎天的气势,初见他们兵马出现时的诧异过去之后,没有慌乱惊惧,也不见半点劫后余生的狂喜,身姿笔挺如枪,朝她抱拳一礼。

    “慢着!”在他开口之前,李睦突然摆手,“壮士以一敌众,胆气过人,我只敬壮士之勇,不问缘由,尚可就此放你离去。但若阁下留下姓名,令我猜出他们是何人麾下,万一与我有故,或者我不欲得罪,你便走不脱了也未曾可知。”

    ☆、第一百零三章

    那骑士先是一愣,随即朗声而笑,又复向李睦抱拳:“某乃常山赵云,此人姓韩名琦,乃袁绍麾下麴义部中百夫长。云一路南来,经战无数,能否得脱,唯尽力而已。公既救我性命,云又岂能反置公于不义而独走?”

    赵云……常山赵子龙!

    李睦根本就没听进去那个在地上被捆成粽子的人是谁,只望着眼前身姿如枪,一身是血的身影发愣。

    她居然差点眼睁睁地看着常山赵子龙被人乱箭射死!

    赵云只当她是被袁绍的名义所震,毕竟这时候袁绍横据冀州,尽揽中原豪杰,又刚刚平定了燕地公孙瓒,势力极大,就连曹操也不敢直掠其缨。李睦有所顾忌,再正常不过了。

    不以为意地抹了把脸上的血污,抬手之间,带动胸前勒甲绦,一声婴儿的啼哭突然就从他怀里传了出来。

    赵云浑身一震,急急忙忙解开勒甲绦,小心翼翼地将绑在掩心镜后的婴儿抱护出来。

    几个月大的婴儿肌肤细嫩,被赵云满是血渍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托着,强烈的视觉冲击很有一股惊心动魄的意味。

    太史慈的兵马队列整齐,一千人马之中骑步对半,却是人无低语,马无嘶鸣,只有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和绑缚上袁兵时绳索与衣甲摩擦的声音,因而这婴儿的哭声就显得格外响亮。

    赵云望着手里蹬着腿哭得气也喘不过来的婴儿,明朗的目光之中慢慢闪过一丝坚毅之色。

    “公可解云向袁绍请功,只望看在幼子无辜,寻一处人家收养,云虽死犹谢深恩。”以一敌众也不曾退却半步的刚毅男子抛去手上长枪,将手上的襁褓放到李睦马前,缓缓拜倒。

    仿似也听出了他话中凛冽慷慨之意,襁褓中的婴儿哭得更凶,而被这婴儿的哭声一惊,李睦倒是回过神来。

    翻身下马,正要再抱起孩子,扶起赵云时,却被太史慈拦住。

    看到太史慈一脸不赞同之色,李睦稍稍一愣,就明白过来他在担心什么。赵云武艺高强,以一敌百,若非顾忌乱箭伤了孩子,也未必会落于下风,冲不出包围。此时李睦身处千军之中,尚可不惧,一旦上前,与他离得近了,就连太史慈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护着她不被赵云劫持。

    若换做其他人,李睦当然不会想不到这一点,可那是常山赵子龙……

    李睦说什么也不信她从袁兵乱箭之下救出来的赵云,能生出劫持她的念头来。

    然而太史慈拦在她身前半步不让,眉眼冷冽,一副“再上前一步,就罚你拉弓五百”的神情。

    李睦无奈,只得依他之意,在他身侧站定,扬声连声道:“子龙将军请起。”

    赵云愕然抬头:“公怎知云字子龙?”

    后世威名赫赫的常山赵子龙此时声名未显,功绩未立,他自报家门只言“常山赵云”,却不想李睦竟是直接以字相称。

    此言一出,就连太史慈也不禁侧头向李睦疑惑地一瞥。

    一时口快,李睦被他问倒,语塞之下,抬地扫了太史慈一眼,心思急转,几乎片刻之间,就决定稍后若是太史慈问起,她就将此事栽到周瑜头上。

    计议得定,于是便泰然起来,当着赵云干脆避而不答,以免多说多错,只向他笑道:“将军武艺太高,令我不敢轻脱于军,地上寒凉,子龙将军还是快把孩子抱起来罢。”

    赵云是何等眼力,怎看不出来她原是下马欲前,却被太史慈拦住,只是想不到李睦竟会直接将这一幕说破,还面上带笑,一派自若,全没有半点失了颜面的尴尬之色。

    心中敬她行事坦荡磊落,却全不知对于李睦而言,承认打不过赵子龙就和承认活不过寿星老一样,根本就不是一件丢脸的事。

    更何况,这样都能遇到赵子龙,李睦都不知道自己撞了什么高运,心里的念头转得飞快,哪里还有功夫去想丢不丢脸。

    趁着赵云起身抱孩子的空闲,李睦凑到太史慈耳侧,轻声问道:“袁绍的兵马有走漏的么?”

    现在袁绍势大,远非江东能敌,她也不想在这种时候正面得罪袁绍。

    但又不可能不救赵云。只有将在场的袁军统统扣下来,确保没有一人走脱回去给袁绍报讯,那袁绍自然而然也就不可能知道“被李睦得罪了”。

    她此言一出,太史慈即刻明了了她的用意,略皱一皱眉,如电般的目光朝赵云上下打量:“此事需三思再行。”纵然袁绍一时不知晓,一个百人队去而不返定然会引起他的警觉,而他们此行为掩护周瑜而大张旗鼓,人多嘴杂,说不定等袁绍派人找过来的时候他们还没到撤兵之时,消息就露出去了。

    “瞒得了一时就好,”李睦胸有成竹地笑一笑,“再过些日子,他就算知道了也顾不上了。”

    太史慈正待再问,就感觉到李睦在他袖口轻轻一扯。

    防备归防备,而他来时也见到赵云枪法精妙,浴血而战,半步不退,心中已然起了惺惺之意,此时又见他言辞坦荡,不卑不亢,更是不忍如此俊才死于乱箭之下。于是,李睦既然打定主意要救人,他也就不再阻拦了。

    只是赵云怀中这婴儿所用的襁褓乃是由金线锦缎,显然出身富贵,多半不是他亲子,太史慈刚听到婴儿啼哭时还以为是他抢了袁绍的儿子才引袁兵从冀州一路追到了这里,然而转念一想,方才袁兵乱箭齐发,分明就不是想要这婴儿活命的样子,若这孩子是袁绍的,又怎会如此?

    思及此处,太史慈不由再往赵云怀里的襁褓望了一眼,实在猜不透究竟是哪家的孩子,竟要如此男儿为之屈膝求命。

    赵云抱了婴儿再次道谢,李睦与他对面而站,朝他拱手:“天色已晚,子龙将军若不弃,还请移步营中歇息一晚,明日再启程。”

    营帐起处,恰入夜时分。

    江南之地的这个时节日光之下还好,日落之后,依旧夜风生寒。

    幸而李睦的帐门处点了火盆,暖意隔着一道内帘透进来,倒也不觉得太冷。

    帐中军案长榻,地图披挂,悬剑之架,一应俱全,李睦却拿了笔,正与一方简牍较劲。

    在皖城时借着太公六韬,算是把常用字识了个七七八八。但若论及执笔写字……

    “靠!”李睦啪地一声将笔往军案上重重一拍,懊恼地狠狠抹一把脸——文盲的日子过不下去了!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赵云和亲卫交谈的声音。

    赵云是来道谢的。

    李睦没通报姓名,他虽然之前就看出太史慈所领兵马绝非泛泛,却是直到跟她回营时才知道竟是遇上了江东孙权。

    纵然常年身处北地,但近年来江东孙策之名也时有闻之,及冠之年领兵渡江,只数年就打下六郡之地,建基立业,实乃当世虎将也。

    只听闻袁术僭号之前,孙策曾效力其麾下,那李睦不惧袁绍之兵,也就在情理之中了。甚至邀他入营背后的用意,赵云也隐约猜到了少许。

    只是他此番南来,意却不在此。

    但不论如何,李睦救他性命,他定是要当面道谢的。而至于这份恩义将来如何还报,只要他力所能及,自当万死不辞。

    之前太史慈正在巡营,哨卫往来,各处都在核对今夜营中口令。他自知客居,不便此时出去乱走,因而直等到一切安顿完毕,又哄了婴儿入睡,这才寻了个营中兵士引路,来到李睦帐前。

    然而到了帐前,又忽然想到此时夜色渐深,恐扰了李睦休息,这才先询问了一下帐外的亲卫可否通传。就在此时,李睦就从帐后走出来。

    “原是想写完这封军报再去探望将军,不想倒是将军先来了。”李睦早想好了措辞,从从容容抬手施礼,将赵云让进帐来,顺手就将藏于袖中鬼画符般的简牍扔进火盆里毁尸灭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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