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住心底翻腾,俯身再拜,表与孙瑜同去,益州一得,孙瑜以孙氏宗亲驻守一州,他领兵即回,再伐于江上。

    那个模糊的眉眼神情复杂,终于点了头。

    不曾想……三十脊杖再加连年经战,又心心念念唯恐南郡依旧他属,一口心气强吊得久了,一旦松懈下来,纵是铁打的筋骨也承受不住。

    一场风寒逼得他只能驻营一日,稍加休整。却不想尚未拔营再起,就有吴郡医使快马赶来……

    一口药,喉中如火灼般,医使伏地,只向他讨一封绝笔手书!

    中途暴病,病卒之绝笔!

    他尚有提枪上马之力,开吴属之疆,尚有壮志未成,西川未定,只不过一场寻常风寒,何来绝笔?何谈暴病?

    “当今天下,战未休定,百姓未附,城池未固,瑜心夙夜忧虑。今既与曹操为敌,刘备近在公安,边境不宁,民心不定,宜得良将镇而抚之。”

    研磨提笔,不甘么?

    喉中已近麻木,胸口却如烈火烹油。

    不甘又能怎样?他妻儿家小俱在吴郡,常年征战,无暇家顾,何忍再置家小于百死之地?

    他死,则其皆为战烈遗属,二子年幼,一女孤弱,不能得势,却能保命!

    不甘又能怎样!

    落笔收笔,唯心怆然。

    好一个暴病而亡!功业未成,奈何死乎?

    料想得到,不出旬月,孙权必将南郡借于刘备,唾手可得的据江南而北望之势成江东一隅之地,径深不足,曹操只需扼住合肥,就能阻挡他疆土北扩之路!茫茫长江,是天险,也成了他们难以逾越的障碍。

    何其惜哉!

    兵者,死生之事也。他宁可死于弓马之间,埋骨疆场。

    “鲁肃忠烈,临事不苟,谨荐以代瑜。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倘或可采,瑜死……不朽矣。”

    既然三分之局已成,只能维系孙刘之盟,那荐鲁肃为继,以此盟震慑曹操不敢轻易再南下进兵,至少……换孙氏这片基业十年不起干戈,修生养息,强兵富国。

    十年之后,待曹操刘备俱老,孙权或尚有一息之机,先乱曹操,再决刘备,成一统之事!

    瑜愿以肝脑涂地,报知己之恩。

    ☆、第八十章

    李睦睁开眼时,率先看到的是破了个大洞的房顶,用篾席交错挡着,稀稀疏疏的阳光从席缝中漏下来,落了她一脸。

    仰面而躺,眼睛一时不能适应这光线,她先抬手遮眼,却发觉手臂发软,全无力气,只能眯着眼扭过头。张了张嘴,又觉得喉咙里好像烧了一把火似地疼,还没哼出一声,就扯得声带裂开似地发疼。

    眼前一人一身宽襟道袍,闭眼仰头,双手环胸,全身蜷起,靠墙而眠,却是张仲景。身侧一个黑漆漆的炉子,无火无烟,也不知熄了多久。

    素来只见其人前仙风道骨,却不想这位悬壶名医的睡态如此瑟缩……倒像是躲着什么似的。

    李睦只看了一眼,无暇研究旁人的睡姿是否雅观,她的头脑还是昏昏沉沉,巨响所带来的耳鸣还没完全消退,一阵阵在耳鼓里嗡嗡地响,不断提醒她寻阳城门口天崩地裂般的爆炸。

    印象当中,爆炸发生的那一瞬间她距离城门大概还有两三百米左右的距离。而如此算来,周瑜就该恰好入城……

    一念及此,李睦只觉得心脏仿佛被人骤然捏紧,费力地侧过身,就要坐起来。

    听到动静,张仲景浑身一抖,陡然睁开眼。

    见李睦正撑着床榻起身,他吓了一跳,连忙三两步上前,一把将她按下来。

    李睦身上无力,被他往肩头一按,立刻身不由己地又倒回榻上。

    “公瑾……现在何处……”她反手抓住张仲景,声音打颤。后背着榻,“砰”的一声闷响,又引起耳中一阵轰鸣,浑身的骨头也似乎被碾过一般,寸寸俱痛。只是她此刻顾不得了,仰着头直盯着张仲景,仿佛只要这么盯着,他就不会一张嘴便说出什么噩耗来。

    不想张仲景却突然问出一句:“权公子是否还记的箭射四百步的算法?”

    李睦立生警觉:“先生素来不涉军务政事,为何要问及箭射之法?”

    “哈哈……”张仲景长舒一口气,朗声而笑,“权公子无恙矣。”

    无恙?

    李睦被他绕得发懵,额角的神经突突地跳,连鼻子带眉毛一同皱起来:“我问你周郎,你答我无恙做什么?”

    张仲景还是不答,转身端了炉子上的陶锅给她:“权公子昏了整整两日,腹中空乏,自然无力,但此时只能少食,待五脏稍复,却也不宜行动太过。”

    浅浅半锅粥,还带着些微余温,但李睦这时候又怎有心思喝粥?张仲景越是避而不谈,她越是心惊胆战。

    她距离城门尚有一段距离,被爆炸的气浪冲翻就已经昏迷了两天,那正好踩着爆炸的点进城的周瑜又能如何?

    “周瑜到底怎样了!”强撑着一口气翻身坐起来,因为用力,抓着榻沿的手指微微发颤,脑海中俱前世受狗血剧荼毒的画面。

    不论如何,是死是活总要让她知道!

    “周郎……无恙,”张仲景叹了口气,知道他若是不说周瑜,李睦是定然什么都听不进去。

    果然,他一句“无恙”,李睦就先松了一口气,然而转念却还是不放心。这爆炸的威力虽说不及后世的火药,但也非人力可抗。周瑜……怎会无恙?

    见她脸色几变,就要起身下榻。张仲景仿似猜到她的意图,放下粥锅,一撩衣摆往榻脚一坐:“权公子难道就不问问这满城为谁挂孝?”他神色肃然,语声一顿,又向屋顶的大洞一指,“不问问这是怎么回事?”

    李睦眉毛一皱,为谁挂孝她不知道,既然张仲景没有守着孙权,那多半就是孙权挨不住伤。孙策表他为下雉令,现在江夏未定,寻阳是距离下雉最近的城池,又是一座军城,举城挂孝,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

    至于屋顶……

    李睦脑壳发疼。她化学功底没打好搞不出火药来,莫不是这世界上还有同穿之人,搞出了火药?不过这屋顶的洞看着倒像是被石头之类的重物砸出来的,若是火药爆炸,就该直接掀飞了。

    摇了摇头,现在她想不清楚也不愿细想,别说屋顶,哪怕天上被多出窟窿来,她也要先见周瑜真的无恙再说。

    “尊兄亡故,你准备就这样出去?”见她还要往外跑,张仲景抢先一步拦住门,说出一句惊天之语,“要全城的军士都看到你毫无兄弟之义么?”

    “住口!我兄尚在下邳,岂容你如此胡言!”

    言及太史慈,李睦立刻翻脸。她只隐约记得历史上太史慈似是壮志未酬而早亡,然而具体是怎样的,却已然记不清了。也正是因为记不清,时常心中难安。她知道孙策死于暗杀,可令亲兵随行。而周瑜死于暴病,那她就设法把张仲景一直留下,尽力扇动蝴蝶的翅膀。

    周瑜带她踏足徐州,孙策又提前与曹操一会,历史的轴线已经因她而偏移,这些知道的自然也可以提前防范,可那些不记得的,不知道的,又从何防起?

    隐约的不安一直压在心里最深处,早已成了一片碰不得的逆鳞,如今张仲景张口就是一句“亡故”,怎不教她恼怒?

    李睦冒认孙权已有数月,又多是脱离孙策,独当一面,其中还不乏举刀应敌,一怒之下,长眉带煞,颇有几分上位者的疾言厉色之气。

    “权公子!”张仲景在她这样的目光下却不露半点怯意,袍袖一拂,双手举于身前,行了个半揖,不闪不避地直视她的目光,一声“权公子”叫得一字一顿,而接下来的一番话却说得又快又急,好像唯恐被她打断,“尊兄昨日入城之时,异响突起,惊人欲聋,战马惊奔,将士阵乱,伤亡无数。此物犹如天降雷劈,血肉之躯,无人能挡,无人能识。你若无妥当的应对之策就贸然露面,纵周瑜有通天之才,也难再保孙氏有民心之向!军心浮动,只要有人在此时说一句他触天怒而降雷击之,莫说问鼎天下,就是江东一隅,也再无你的容身之处!”

    孙策!

    李睦突然反应过来,张仲景一直叫她权公子,那她的兄长自然指的是孙策,而非太史慈!

    满城挂孝,是为孙策?竟是为孙策?

    可孙策不是因杀了许贡,在行猎时遭其门客暗杀的么?许贡暗通曹操,方才被杀,而现在孙策和曹操光明正大地见于徐州,不存暗通之事,孙策这吴郡太守又是汉献帝亲封,名正言顺,许贡自然不会顶着违逆君上之意的名声再叛他,而他自然也不会诛杀许贡,那历史上那段著名的暗杀自然也不会发生,又怎会……

    张仲景见她总算反应过来了,不再急着出去,松了口气:“你可认识左慈?”

    “左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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