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的目光在她仍然握住自己的手背的手上停留了一会儿,继而仿若未察般又复在李睦一派怀疑的语气中淡然抬眼,也没注意到李睦言及黄射时拼命忍住不笑出来的神情,眉峰慢慢弯起来:“黄祖虽是征伐统兵之将,其子射却是以文才闻名,生得骨骼文弱,也是正常。”

    “什么骨骼文弱?难得你周公瑾也会看走眼,”李睦哈地笑了出来,斩钉截铁又洋洋得意朝他眨眼,“那黄昀分明就是个女子!除非黄祖无子,只能养女当子,否则她顶多是黄祖的女儿,这应该也算黄氏的嫡系子弟吧?”

    女子?

    周瑜一下子愣住。当日李睦以女儿身穿男装,他当日尚能一眼看出,可那个黄昀……

    “我兄要我着男装也是因当时身在袁术府邸,还千叮万嘱要我尽量少出门。女子着男装,就算眉眼看不出来,喉结可以挡住,身架骨骼,声音高低也可以说一声年纪小而糊弄过去,可那黄昀行止之前总要先抚发鬓,行礼之中又时时不忘衣袖掩手,怎又不是女子作态?”

    李睦再怎么性格疏朗也是个女子,又怎么看不出来这些小动作。说着,她侧身换了角度,伸手学着黄昀的样子拂了拂发鬓,还掠起一缕头发在指间绕了一圈。

    她着男装,周瑜从头一回见就看出她是女子。不说华佗,要不是她遇上祖郎的时候,满身血污尘土,而周瑜又凶悍地当场劈死了一个,令人心生畏惧,不曾直视打量,否则这个山匪头子只需稍稍留意一二,怕过不了多久也能看出端倪来。

    之后一直再冒认孙权,却是取了巧。有早已知情的孙策和周瑜给她背书,还有谁去想孙策亲口认了的兄弟会是女子不成!这等想象力,在这个尊卑阶分的时代,怕是还没说出口,就被孙策的部将直接扔出去了。

    而这个黄昀却先是隔着船喊话,随后又立刻被当做人质看押起来,根本就没机会正面站到周瑜眼前……

    周瑜没看出来,那才是正常的。

    “这……”

    周瑜原是觉得黄昀即便不是黄祖的亲子,也多半是亲近的子侄一辈。以此点一支兵马,借着送他回江夏的机会直接沿江而上,骗开兵力较少的鄂县城门,再回头与寻阳的兵马前后夹击,一举拿下与他重兵相对的蓟春。

    可若黄昀是女子……哪怕是黄祖亲女,这两处兵马又会否依旧重视?

    言及军务,周瑜起身取下地图,铺于案几上,缓缓将自己的打算告诉李睦:“我与刘勋交战时,阳新县守将陈高出兵封住北上水路,令其不得辗转分兵,以此示好。故而我若领一支精兵,先取鄂县,再攻蓟春,他即便不出兵相助,也不会从中阻挠,待蓟春一破,阳新便是一座孤城,他不降也得降。如此一来,直至沙羡,江夏一郡已得一半。待伯符到时,留黄祖与他一战,以雪父仇。而鄂县虽然只驻兵三千,却有水陆两道城门,若要强攻,怕是不易,城破之前再惊动了蓟春,更极有可能被人断了后路。”

    “水陆城门?”李睦记得前世她去苏州盘门时见过水陆城门的遗迹,导游解说词说得天花乱坠,又是可以控制水位,又是水陆联动,仿佛这水陆城门坚不可破,擅入者死,令她大感兴趣。

    然而从内城门侧的跑马道一路跑上城墙顶,又从另一头折返绕回来,上下对照研究了许久,却只看到了平台上坚实威风的绞关石,粗重的铁链严丝合缝地绞缠在一起,直垂到下面拱形的水道里。于是又花了一百五十块买了游船票要去水道下面看看铁门是如何与绞关石相连,御敌的同时还能控制水位,又是如何与陆城门相连。

    但除了两条黑漆漆进城的水道之外,她就只看到了生了锈发了黄的铁栏杆上挂了个脏兮兮的木牌,标注水深五米,不可游泳。

    此时一听到水陆城门,她立刻就又想起这段原本已经被抛诸脑后的不怎么愉快的经历来。

    周瑜笑了笑,手指在案上轻轻一敲:“南方水道极多,除了城门外寻常的护城河之外,常有江河分支穿城而过,是故除了陆上有一道城门之外,水上还需一道驻防。待到攻城时,除非水陆并起,分兵而攻,否则若陆上城门遇袭,则守军可出水军而袭其后,水上亦然……”

    他此番带了三千兵马,合集原来攻取寻阳的兵力,水陆齐聚也就五千之数,还要分兵守寻阳江口,强攻鄂县,实非上策。

    “这样就算水陆联动啊……”

    微一凝神,听李睦盯着地图低声嘀咕,知她还在想水陆城门,不禁一笑:“吴郡多的是此种城门,你若不觉无趣,待回去后我带你一处处看过来。”

    “一言为定!”李睦也随他站起来,扯了扯衣摆蹭出来的褶皱,豪情万丈地在他肩上一拍,“攻城掠地唯你,其余的就交给我!”

    ☆、第六十七章

    李睦说的“其余的”,其实她在下邳的时候就想过,只是那时候她不想在孙策面前锋芒毕露,而到了皖城又因遇上了左慈倒腾了几天火药,才一直耽搁下来。

    千年之后的物理动力学,除了可以计算弓弩射程之外,还有个类似,却更为实用的用途。

    投石机。

    这个时代的投石机,只是利用一根粗木的杠杆作用,由人力拉动一头,从而抛射出装在另一头的石块而已。没有配重平衡,没有射程远近,更也没有耐耗损计算,只管将石头向外抛出去,往往动用许多民夫劳力,抛出去的石块所造成的伤亡还未必记得上用作抛竿的粗木突然断损坍塌而伤及的人命。

    杠杆配重和抛物线运动轨迹,将空气阻力的影响归于可容许误差之内,就等于排除了她不太擅长的空气动力学,唯一需要李睦反复试验的,便只剩下用作抛竿的木料承重问题了。

    一连数日,李睦召集了全城的工匠,直接辟了城中原来刘勋操练兵马的一处校场搭起工棚,开炉铸铁。

    一根抛竿为杠杆,一处支架做固定,用木则不耐耗,用铁则行军之中运输困难,实在两难。

    孙策尚未到达,与袁术决裂的声明却是率先传了出来,他指袁术为谋篡逆臣,纵昔日父辈有交,也难容其不臣之举,自请讨逆。袁术闻之大怒,立即派大将纪灵提兵而来,欲先灭周瑜,再取孙策。周瑜早在孙策遣来传信兵时就算到袁术会来,不等纪灵携兵到城下,便点了一千骑兵迎了上去。

    短短数日,已交战多场。

    纪灵虽有上万兵马,奈何俱是步卒,只要他前军后队之间哪里稍稍拉开距离,哪里便必现周瑜。骑兵来回冲杀一场,待他反应过来调军合围,又立即仗着马快飞驰而去,只余漫天灰尘,蒙他一头一脸。被周瑜旋风般地打了就跑的袭扰搅得头痛不已,纪灵只能就地驻扎,每日行不到二十里,唯恐被周瑜找到机会。

    只是这么一来,就如李睦之前那句戏言,他终日在外拼杀,寻阳城中的一切琐事便真的都落到了她一人身上。

    正值秋收之季,李睦又要盯着工棚里的进展,又要管新收上来的粮粟多少用作军粮,多少留为存粮,又要分多少给军中兵士的家眷,连同周瑜与刘勋交战时还余下多少伤亡兵士尚未抚恤,这几日来随他出战的兵士又伤亡如何,邻近县城来投军的人又如何安置,她以孙权之名在城中四处奔走,简直片刻不停。

    直到有亲兵来报说黄昀想见她时,她才忽然想起城里还有这么个人。

    因李睦点明了她并非男儿,周瑜没有将人拘押在军营,而是另寻了屋舍,单独围出一个院落来将她安置在内。

    说是院落,其实也只是一间屋子再加一圈两人高的土墙围了两株桑树,也不知之前是刘勋的哪个部将所住,门口一架兵器架上还杵着一杆比之寻常尺寸小了一半的木枪。李睦踏进大门时从兵器架旁走过,只觉得做工精细,枪尖有红缨,枪柄上还依稀刻有花纹,不禁就多看了一眼。

    然而待她走进院子,看到满地的木屑如山,以及提着衣摆半蹲在地上的人影,顿时就明白了外面那杆木枪,根本就不是刘勋的部将留下来的。

    “这……都是你做的?”

    听到人声,几乎被木屑堆没的黄昀抬起头,看到她先是楞了一下,随即展眉笑起来:“还以为你不会来。”

    她站起身来,仔仔细细拍落站在身上的木屑,向李睦先抱拳施了一礼:“未曾远迎,请恕失礼。”

    李睦赶紧还了一礼,不禁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两个女子在这里似模似样的穿了短褐以男子之礼对揖,怕是纵览这烽火硝烟的时代,也找不出这般场景来了吧。

    “我知你忙,闲话不说,”黄昀又笑一笑,转身从取过扫箒将地上成堆木屑小心翼翼地扫开,“我想……以此物,向你请教四百步射程之算,不知可否?”

    这是……

    李睦看着眼前几乎铺了小半个院子的木屑下……竟是座缩小了不知多少倍的木雕城池模型!

    仅手掌高的城墙,墙头的锯齿形雉碟及四角的眺望台楼小巧精致,城中一排排房屋飞檐斗角,吊桥水道,方的是靠船的码头,圆顶为驻兵的军营,俱清清楚楚。

    “承蒙权公子宽待俘虏,要些碎木料总还无人为难。”黄昀见她惊讶,优雅地抿唇一笑,抬手理了理鬓发,“只是来时匆忙,看不仔细,城中布置若有疏漏之处,还要劳你自己动手了。”

    她俯身一手按住一面城墙,另一手将里面雕了飞檐屋顶的方形木块拆了出来,递给李睦。

    还是可拆卸式的?

    “四百步射程之算,事关我军中机密,你是荆州人,而我则必取荆州,若你是我,可会因为这木雕的一城就将这算法告知?”李睦面上镇定,实则暗暗心惊。那块拆卸下来的木块翻转过来,底下有一排楔形的暗凹口,而那城墙里侧也有一个凹口,两处套嵌合拢,这房屋就扣进了城墙里,以此,这座木雕城里的任何一样建筑都可以随意移动。

    也就是说,这座城现在可以是寻阳,稍作变化,就能轻易变成蓟春,鄂县,甚至荆州之治襄阳。

    李睦不知道周瑜现在攻城战前是如何部署的,但她见过那圈圈线线跟鬼画符似的地图,若无人讲解,怕是盯着看一天也未必能看出画了些什么来。而若有这座木雕模型城,无疑能直观许多。

    这座模型城池,其实就是后世的积木玩具一样的原理,但她自诩经历过一千八百年后的现代教育,却从来不曾想到还能用这种法子,来代替她一直看得头晕的地图!

    一直以来都有种不可言喻的优越感,此时被个古人狠狠打击了一把。

    仿似早就料到她不会答应,黄昀也没露出失望之色,只摇一摇头:“罢了,我何尝不知此事不可言。若非望山射角,弓力,及弩身长短一概都试算过,终也无法寻出一条通用之法,百思无解……”她语声一顿,轻叹一声,转而抬眼微微一笑,“此物就当是谢你看顾,待我也制出真正的军用之物时,可否再行见告?”

    说及军用之物,李睦心里突然一动:“我有一事,你若能解答,我便告诉你如何计算弓弩射程。”

    见黄昀眼中一亮,她把手里的木块放到地上,再转身将门口的那杆木枪拿了进来,架到木块上,搭成了个最简单的杠杆,随即一手在一头虚按,比划了一下,抬头问:“我若要用此枪挑起一筐石料,有何法可使枪身不断?”

    黄昀盯着那杆木枪,凝思片刻,忽然目中一凛:“你要算投石机的射程?”

    李睦见她一眼看破,不由轻笑着点头。谁言这个时代的女子不懂军务,不问世事。这个黄昀知她一箭四百步射程是算出来的,知射箭需看望山调整角度,还会执刀削木,看得出投石机的杠杆原理,懂的可不少。

    “这个算法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告诉你的了。”李睦干脆明言。箭射四百步要基于弓弩和弓弦,即使坚如城弩,也只一箭就报废了,这说是军中机密,其实影响并不大,而投石机却不同,冷兵器时代这种重装武器的杀伤力实在太大。

    “你可试过用精铁铸造抛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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