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老父母,小人没有冤情,也不告任何人。”谁知那原告却大声道。
    “那他是……”赵守正奇怪的指着被告道:“来看耍猴儿的吗?”
    “我俩不是为了告状,就是想见老父母一面,给老父母磕个头,道声谢!”两人说完,趴在地上给赵二爷使劲磕起头来。“老父母辛苦了!”
    “胡闹,告假状是要打板子的!”吴承恩呵斥道。
    “打就打吧,能当面跟老父母道个别,打几板子也值!”两人说着,各从怀里掏出一个包着油纸的纸盒道:“哦对,还有点自己做的袜底酥,别给打碎了,先请老父母收下吧。”
    “这玩意儿能放好久,老父母可以路上吃。”
    赵二爷眼圈一下就红了,哪还舍得打板子?让人收下两人的礼物,亲自抱拳道声谢,便让他们下去了。
    待那两人一步三回头的下去,衙役便又带上一对原告被告。
    看到两人目光热切的望着自己,赵二爷先问道:“你们打官司也是借口吗?”
    “不是,我们来看老父母是真,有官司要打也是真。”两人便异口同声答道:
    “不过老父母都要走了,我们还能不让您老省心?您怎么判我们就怎么着,绝对没二话。”
    “不判也行,我们回头再来……”
    “那可不行,影响县里的结案率。”赵二爷心中一阵暖意涌动,低头飞快看了原告呈上的状子。他这一年多来,一直被迫坚持亲自问案断案,如今已是个中老手了,很快就权衡出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判决来。
    两人果然没二话,痛快在判决书上按了手印,又给赵二爷磕了三个响头,奉上临别赠礼,这才洒泪而去了……
    结果一整天,县衙大堂就像开送别会似的。几乎所有原告被告都暂时放下恩怨,含泪向赵二爷问安道别,给他磕头送礼。
    用他们的话说就是,官司什么时候打都成,可这么近距离拜老父母的机会,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了。
    两者孰轻孰重?至少昆山百姓心里的天平,都是倾向后者的。
    结果等回到签押房时,多愁善感的赵二爷两眼都哭成了桃子。
    “这是咋了,让谁打了?”徐渭从一份花名册上抬起头来。
    “别瞎说,东翁这是感动的流泪。”吴承恩感慨万千,显然想起自己当年道:“老百姓真是太可爱了,不过东翁也值得他们这样对待。”
    “别说了,不然我又忍不住想哭了……”赵守正拿起帕子擦擦泪道:“这辈子还没这么多人喜欢过本官呢。”
    “这才哪到哪?”徐渭不无揶揄的笑道:“你要是喜欢,赶明儿离开的时候,让他们组织个全县送别,几十万人一起哭,那才叫个大场面!”
    “千万不要,那太扰民,太刻意,太俗套了!本官不稀罕什么万民伞,什么功德碑,也不想让人家拦我的轿子、脱我的靴子。”赵二爷忙摆手道:“我看,咱们后天还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从后门出衙门,悄悄离开县城,不惊动任何人吧。”
    “遵命。”吴承恩应一声。
    “好!这次本官要向臭小子证明,他爸爸已经可以独立了。没有他帮忙,我也一样能当个好官!”赵二爷振奋精神,捶胸给自己打气道。
    吴承恩却置若罔闻,转头问徐渭道:“随东翁南下的名单出来了?”
    “喏,都在这儿了。”徐渭便见那花名册丢到两人面前,啧啧有声的笑道:
    “共计有玉峰书院师生五十人,其中进士四人,举人十人,生员三十六人;另有谙熟衙门政务的管事五十名,都是这些年培养出的,忠诚可靠之人。以及江南医院医护人员三十名;农学院师生五十人;保卫处护卫两百名;再加上管家仆役丫鬟,哦对,还有我们两个可怜的老人,正好凑了五百人,分两批出发。”
    “好家伙。”吴承恩也倒吸口冷气道:“这阵仗,就是去当知府,也过头了吧?”
    “何止,当年胡梅林上任浙直总督兼兼浙江巡抚时,也不过才带了四百人上任,那就已经煊赫一时,朝野侧目了。”徐渭嘿嘿笑道。
    “确实太夸张了,我是去当同知的,哪需要那么多人?让知府大人怎么看我?”赵二爷也不禁有些惶恐道。
    “嘿嘿,你当那边的同知也跟江南这么窝囊?告诉你吧,人家的同知专管海防,颁有关防,建有衙署,分有信地。管理钱粮、造船制械、调度指挥、监督将吏、纪功勘过、规划善后、弹压地方、征收洋税。知府算个弔,鸟都不鸟他!”徐渭怪笑一声道:“能有你这样的下属,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老老实实等着沾光就够了。”
    “这厮话糙理不糙,大体就是这么回事儿。自嘉靖以来,闽粤海盗十分猖獗,朝廷不得已,在沿海各府设立海防厅,由同知出掌海防,所属府州沿海全境均属其信地范围。所以闽粤那边素有‘陆上大尹,海上二尹’的说法。”吴承恩也解释。
    身为一名合格的幕僚,又摊上个甩手掌柜的东家,作家只能逼着自己无所不知了。
    “这样啊,那是得多带点儿人。”赵二爷一听,还挺危险呢,顿时不嫌人多了。“不过,也不用让进士当幕僚的?”
    “哦,那些举人进士是去潮州办学的,医护人员也是去建医院的,顺便帮帮忙而已。”吴承恩笑答道:“至于农学院的人去干啥,那就不好说了。”
    “潮州府那破地方人多土地少,想跟昆山一样搞农场?门儿都没有。”画家一阵抓耳挠腮道:“那小子居然敢跟我卖关子,真是可恶!”
    “我儿自有神机妙算,咱们等着瞧就是。”赵二爷却信心十足道:“既然他已经安排好了,那我们大可不必担心,轻轻松松南下就是了。”
    “呃……”
    作家忍不住暗暗摇头,画家却直接笑道:“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那不是以为臭小子不管我了吗?”赵守正摸了摸后脑勺,幸福的笑道:
    “原来他没有。”
    ~~
    四月初二,第一批南下队伍,先行出发了。
    初三一早,第二批南下队伍,从衙门正门出发,浩浩荡荡出朝阳门,在官船码头上船。
    俞闷和他堂弟也在这一批人中。虽然俞戌很想留下来,看看能不能当个门政大爷,可惜一朝天子一朝臣,人家何知县看门要用自家人。
    俞戌给堂哥背着包袱,恋恋不舍的看着自己战斗过的门房,俞闷却一点不留恋,直催促他赶紧跟上。
    “哥,你就不留恋这?”俞戌无奈跟上,不解问道:“谁见了你都得叫大爷送红包,你这辈子还没这么威风过呢。”
    “瞧你这点儿出息!”俞闷哼一声道:“哥哥我就这点儿格局?”
    说着他远望南方,满怀憧憬道:“因为我知道在那里,有个更大的衙门在等着我去看门……”
    “那有什么区别?”俞戌嘟囔道。
    “怎么没区别?宰相门前还七品官呢!”俞闷说着一攥拳道:“哥哥我的志向,就是当天下第一门政!等老爷当上宰相,我也尝尝这七品官是什么滋味!”
    俞戌心说,天下第一门政,那不应该是看宫门的太监么?据说阉人的‘阉’字,就是看宫门的太监的意思,老哥这志向真不吉利啊……
    不过这话,他是万不敢说出口的。
    与此同时,吴承恩果然如赵二爷吩咐的那样,安排他坐一顶不起眼的小轿,从后门出了县衙。
    跟人声鼎沸、夹道相送的前门相比,后门就冷清多了。
    赵二爷掀开轿帘,看着外头门可罗雀的街巷,不禁暗暗埋怨道,这老吴什么都好,就是太实在。我说要走后门你就真让我走后门啊?
    我还说想纳几房美貌的小妾,也没见你照办啊!
    “落轿!”赵二爷越想越不得劲儿,忍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敲了敲轿厢。
    “落轿落轿。”随行的范大同赶紧吩咐一声,又掀开轿帘问道:“兄长有何吩咐?”
    “我要……”赵二爷半晌憋出一句:“上茅房!”
    觉得太不体面,便又补充道:“去视察一下!”
    “哎哎,应该的应该的。”范大同赶紧打起轿帘,扶着赵二爷下轿道:“昆山百姓托兄长的福,终于都可以在茅房里屙金溺银了!”
    “那好,贤弟随我同去参观。”赵守正举目一看,对面不远处,就有一座方头方脑的青砖茅房,左边用白灰写着男,右边写着女。
    “呃,我没便意。”范大同道。
    “我也没有。”赵二爷白他一眼。
    “唉,好吧。”范大同只好跟他一起到了茅房门口。
    “大便小便?”坐在门口的老粪工,递给他俩两张草纸,上头还各夹了张粪票。
    “参观参观。”赵二爷道。
    “啊?女厕不许进!”老粪工瞪他一眼。
    “我们不要这玩意儿,”范大同忙指指男厕解释道:“上完茅房就走。”
    老粪工当然乐意,这两张粪票就算自己的了。
    两人便进去男厕,里头干净是干净,也没啥好味道。
    几个蹲坑的男子,在吭哧吭哧用力,赵二爷从他们眼前走过,却没一个激动起身叫老父母,问他怎么亲自来上茅房了的。更别说依依不舍的送别了……
    很快,两人便捏着鼻子出来了。
    赵二爷闷闷不乐坐上轿子,直到在一处小码头上了船,也依然没人认出他来。
    他看着水中的倒影,忽然发现自己穿的是一件普通的直裰。
    这才意识到,穿上那身官袍人家才认识自己,换身普通衣服,就没人认出自己了。
    “这人啊,不能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他自嘲的一笑,旋即释然道:“人家敬的是昆山知县,跟我赵守正有什么关系?”
    “嘿嘿,反正你永远是我的饭……兄长!”范大同笑呵呵道。
    “走了贤弟,咱们去潮州!”赵二爷终于放下了官架子,多日来萦绕心头的复杂情绪,也终于消失不见了。
    他三年来头一次跟范大同勾肩搭背,轻松的站在船尾,笑看昆山县城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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