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则觉得眼前女子的确惊艳,尚未露脸,便就能够叫人难以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不过,更为叫他吃惊讶然的,还是她方才撩帘子走进来的时候,他恍然间以为瞧见织云了。二十年过去了,从没有一刻他是真正忘记过织云的,如今府上住着的那些姬妾,或多或少,都是有些与织云的相似之处。

    想他打拼了大半辈子,一手撑起了云泽,家中财产几十辈子都花不完。这一生,可以说是活得风风光光。在外头,他风光无限,便是在皇帝面前,他也不必卑躬屈膝。皇亲国戚,哪个不给他几分薄面?可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就常常会出现一个人的身影来,那是他最爱的女人。

    这一辈子,他做过的最后悔的事情,便是酒后强行要了她。

    若不是如此,织云就不会怨恨自己,也就不会失手打翻了煤油灯,从而葬身火海……

    二十年过去了,他至今都会做噩梦,梦到那夜的大火,梦见自己最心爱的女子笑着站在火海里跟他挥手道别。然后,他惊得从梦中醒来,才发现,躺在自己身边的,都是旁的女子。

    他当初会续娶曹氏,其实不是因为他对曹氏有情,而是……曹氏曾经是织云最好的姐妹。

    织云活着的时候,就对她多有照拂,也多次在自己跟前说过,她待曹氏就如待自己亲妹妹一般。曹氏绣工不好,常常被绣坊里的绣娘欺辱打骂,织云觉得她实在可怜,就认了她做妹妹,两人是义结金兰。织云离开后的那段日子,他受不得打击,成日都泡在酒缸旁,喝得不省人事。

    他酒后做了糊涂事情,睡了曹氏,就又想了起来,织云就是因为他做了同样糊涂的事情而离开的。

    他想,若是织云在的话,定然会希望自己一辈子好生照顾曹氏。所以,他给了她名分,给了她孩子,让她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他从来没有大声对她说过话,该有的尊重,他都给她。甚至,长子与她不合的时候,他也是会说教长子,而不会给她脸色瞧。但他对她,也只是一份责任,他不爱她。

    齐锦绣望着面前这个男人,见他似是想着旁的事情,并未回应自己的话,她轻声唤道:“许老爷?”

    许正泽瞳孔一缩,继而眉心蹙得更深,道:“齐老板方才说什么?”

    曹氏见状,越发气得不轻,只使劲绞着手上的丝帕。心中想着,这个狐媚子到底耍的什么手段?竟然有本事老少皆吃?老爷子也是,家中莺莺燕燕的,什么样的没有?却偏生要跟自己儿子抢女人。这个齐老板胃口可真是大,明明自己夫君就是英姿勃发一表人才,她倒是好,明目张胆敢与旁人纠缠不清。

    齐锦绣道:“本朝的确民风开放,不过,罩不罩面纱,也的确是我的自由。”

    “齐老板说得是,打搅了。”许正泽不由又瞄了齐锦绣一眼,觉得她不但是言行举止与织云相似,便是这眉眼神态,竟然也是极为相似的,不由感叹一声,世间竟然真有如此相似的女子?若是以往,他见得这般貌似织云的女子,定然是要择了法子寻到自己身边来的,可如今……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慕平的缘故,便是觉得她比以往任何一个女子还要像织云,他也没有那样的想法。

    想起以往织云的一些事情来,又觉得眼前女子与织云实在相似,许正泽原本心中攒着的怒气,一下子就没了。

    他忽然也就明白,为何长子宁愿违拗自己意思,也要帮着这齐氏。想来,儿子怕是也将她当成是织云了。想到此处,许正泽固执的脾气终于消下去了些,只望向长子道:“你是继续留在云泽,还是离开云泽,我不管了。不过,没几日便是你生母的忌日,你要是真孝顺,就回家给她烧一炷香。”

    说罢,许正泽再没有多留片刻,只负手大步离去。

    曹氏惊讶:“老爷!”而后狠狠瞪了齐锦绣一眼,也忙扭着小腰追出去了。

    许慕平却是蹙起眉心来:“锦绣,老爷子怕是瞧出什么端倪来,他若是真对你身世起了疑心,以他的手段,绝对做得到。你……真的打算一辈子都瞒下去吗?”

    “走到哪儿算哪儿吧。”齐锦绣还是那句话,“咱们好好做咱们的事情,至于哪日他真认出我来了,到时候那说罢。不过,他要是真为我娘着想的话,肯定不会公然与我相认。而在我心中,也只有一个父亲。”说罢,摘下了罩在脸上的面纱,笑起来道,“许老爷子方才言语中的意思,是不想跟大哥决裂,大哥,你与我不同,还是回家吧。”

    “你的事情,为兄不管,为兄的事情,你也别说了。”许慕平道,“我有我的打算,暂不回云泽,也是深思熟虑过的。老爷子糊涂,我可不糊涂,我是定要那曹氏得到应有的报应的。”

    *

    曹氏回了自己院子,得知老爷子去了云氏那里后,气得摔碎了两只茶碗。

    桃红小心翼翼伺候在一边,主子生气,她也不敢说话,只拿眼色示意小丫鬟进来收拾这些碎瓷片。待得屋中收拾干净了,桃红才道:“太太,您别生气,气坏了自己个儿身子,岂不是让小人寻了开心?”说着,绕到曹氏身后去,抬手轻轻揉捏着曹氏肩膀道,“您也晓得的,咱们老爷素来风流惯了的,可是又如何?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苏州那宅子里,多少个日夜以泪洗面的姨娘啊,也就只有太太您,永远能够跟老爷比肩而立。”

    “你懂个屁!”曹氏呸了一声,一双丹凤眼中尽是狠戾。

    她一个丫鬟懂什么?当初老爷为何会娶自己,自己心中明白。老爷待自己好,那也是瞧在沈织云的面子上,在他心中,自己母子三人加起来都比不上一个许慕平。他将云泽的生意全数交与许慕平打理,却是从未提过,让自己的慕云忆云也去管着铺子里的事情。如今许家生意到底有多大,别说是慕云忆云了,便是自己,也是不清楚的。

    可是许慕平不一样,他是云泽少东家,将来老爷子去了,云泽的生意,可就全部是他接管了。

    如今老爷子在,他便不当自己是回事,往后若是老爷子去了,他岂不是要将自己母子三人扫地出门?她不能坐以待毙,云泽这庞大的家财,她要尽收于囊中,不要便宜许慕平一厘一毫。而唆使老爷让平安进云泽管着事情,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她要许慕平连同锦绣斋一并都死无葬身之地。

    只要许慕平死了,这许家庞大的家业,便就都是他们母子的了。

    “桃红,上回叫你去打听锦绣斋陌生男子身份的事情,你探来的消息可属实?”曹氏眸中攒着精光,一双手紧紧攥着丝帕,丹凤眼盯着桃红看,“这件事情于我来说十分重要,我也亲自命了人去安阳打探过,传回来的消息是,那赵家二爷的确是于一年半前参军去了。而如今呆在锦绣斋的男子若的确是赵家二爷的话,那么,这事情可就大了。”

    桃红一旁跪了下来,认真道:“太太您放心,奴婢打探得清清楚楚,这男子的确是赵二爷。”

    “好。”曹氏应一声,随即眯眼笑起来,“想来是以前日子穷苦,不得已才去参军打仗的,如今见自己妻子生意做大赚了钱,就暗中逃了回来享福。瞧着倒是模样俊朗出类拔萃得很,不成想,却是这样德行的人。自己妻子与旁的男人不清不楚,他倒是也不在乎,啧啧,当真是个没有出息的。这样的人,获了死罪,也是死不足惜。”

    “太太您说得是呢,这样的人,当真不配为人。”桃红连忙笑着附和,顿了片刻,又道,“那……太太您是想奴婢即刻就将这个消息放出去吗?”

    “事情需得做得隐蔽一些,我在老爷子跟前提过此事,若是就这样去揭发他的话,想来老爷子会怀疑到我身上。”曹氏道,“如今大爷跟锦绣斋关系剪不断,看老爷今儿的意思,也是不情愿对锦绣斋动手的。所以,这个时候我不能对锦绣斋动手。”

    桃红道:“太太您不能,外头能的人自然多得是,说不定啊,就有那安阳赵二爷曾经的冤家呢?”

    ☆、第 122 章

    桃红打帘子进屋来,掸了身上落的雪片,又在炭盆边烤暖了身子,而后才举步朝曹氏走过去。

    曹氏这里还坐着几位姨娘,见桃红来了,她稍稍坐正身子,而后笑着道:“天儿冷,妹妹们都回去吧,这些日子也都不必过来请安了。有什么需要的,只打发了人来与我说。”

    姨娘们应声退了出去,曹氏这才唤桃红到自己跟前,耷拉着眼皮子问道:“人找得怎么样了?”

    “太太,说来这事儿也巧了,看来啊,真是老天也在帮助太太您呢。”桃红满面堆着笑意,身子稍稍朝曹氏凑近了些,“今年秋天的时候,有一对小夫妻从松阳县来京城贩卖花卉,因着遇着了风雪,再加上生意没有预想的那般好,一时间耽搁了回乡的行程。如今,这对小夫妻就住在柳叶儿胡同,赁的房子,破旧得很。”

    “松阳县?”曹氏稍稍蹙眉,瞥了桃红一眼。

    桃红应道:“这松阳跟安阳离得不远,而且,这位小郎君跟赵二爷有大仇。小郎君姓徐,他的夫人叶氏在未出嫁前一直爱慕赵二爷,后来便是嫁了徐郎君为妻,每回梦见醒来也是会叫着赵二爷的名字。为着这事情,夫妻二人不晓得吵了几回嘴了。那叶氏身子不大好,徐郎君大有任其自生自灭的意思。我去的时候,站在堂屋中,就听见东屋一直有女子咳嗽的声音。而这徐郎君,外头也有了相好的,给自己妻子住的地方破旧不堪,拿了奴婢的钱,却是琢磨着要在另外一处给姘头赁屋子住。”

    “这人可靠?可晓得你是谁?”曹氏才不关心那小夫妻二人感情如何,她只关心自己的事情能不能成。

    “太太您尽管放心,奴婢断然是不会将自己的身份泄露出去的,他不晓得,也不关心。听说是花钱告发赵二爷,欢喜得不行,叨扰着定然竭尽全力做成这事情。”桃红自信得很,“这个徐郎君,痛恨赵二爷入骨,是个能成事的。”

    “那就好。”曹氏道,“我还是那句话,此番事情成不成是一回事,但是,咱们定然不能露出马脚。”

    *

    柳叶儿胡同,一间破旧的小屋子里,叶绒绒躺在动一下机会“咯吱”摇晃的架子床上使劲咳。屋里散发着一股子霉味儿,窗户纸被风刮破了,阵阵冷风吹了进来。叶绒绒脸色苍白,却是竭力忍着,抓着丝帕的手紧紧捂住嘴,竖着耳朵听堂屋中的人讲话。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那个人又来了,她不晓得那个人是谁,可她知道,那个人是来寻自己夫君一起干坏事的。

    成亲前,她对这桩婚姻期待得很,想着,这辈子就算嫁不得赵昇,嫁给徐明也好。可是她从来想不到,嫁来徐家后的日子会这么苦。她在家什么事情都不做,进了徐家门,却是什么事情都要做。没有荣华富贵,也没有锦衣玉食,她得到的是无尽的打骂跟屈辱。徐明第一次打她的时候,她就明白了,这辈子,更是嫁错了人。

    这世间,不是所有人都能如张旭那样待自己好,那样体贴自己,那样任自己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她真是太自以为是了,她以为自己能够重活一世,乃是上天眷顾的宠儿。她要摆脱前世困顿的穷苦日子,想着当不成侯夫人也罢,能做阔太太也行。可是,徐明徒有其表,根本就是烂了里子的人。她嫁进徐家没有多久,徐明便就夜不归宿,后来她打听得知,早在成亲前,这徐明便就跟后街的年轻寡妇有首尾。

    为了这事儿她去寻过那寡妇,可是徐明知道后,不但没有悔悟反省,反倒是打了自己一顿。

    上辈子,张旭连一根指头都没有碰过自己,他却打自己。那一刻,她便后悔了。同时也想得起来,为何前世妹妹日子越发好过了,反而人却不似以往小的时候那般活泼了。想来,这徐明暗地里也对妹妹动过手,只不过,妹妹怕娘担心,从来没有说过罢了。这样痛不欲生的日子,她不想过,她要早早摆脱了。

    侧耳聆听,见外头堂屋中没了动静,她又捂住嘴巴咳了几声,而后挣扎着下床来。

    堂屋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没有人,也没有旁的东西。门半开着,一阵冷风吹进来,吹起叶绒绒秋裙来,无端又是一阵咳嗽声。

    他们是秋天的时候进京来的,没有想过会留在这儿过冬,因此,带的衣裳都是秋裙。便是带了一两件冬天穿的衣裳也不管用,这上京城实在是太冷了,比湖州可冷得多。叶绒绒被冷风吹得险些晕倒,她紧了紧衣裳,而后迎着冷风走出了门。外面下着雪,天儿冷得很,叶绒绒强撑着身子,只一步步往锦绣斋方向去。

    没走几步,人便倒了下去,恰巧一辆马车经过。

    “夫人,前头有人晕倒了。”赶车的车夫连忙勒紧缰绳,“吁”一声,而后跳下马车去,“夫人,是一位小娘子。她穿的衣裳实在太单薄了,瞧着脸色不不好,怕是病得不轻。”

    车夫话音才落,便从车上跳下一个穿着碧青色夹袄的少女,这少女不是旁人,正是锦绣斋的小荷。

    此番是去给安国公府送货,安国公府打发来的人说老太君想见一见锦绣斋的女娘子,故而齐锦绣带着甜宝亲自去给老人家请了安。此番是从安国公府回来,正往锦绣斋赶去。小荷走近一看,见躺在地上的女子瞧着甚是眼熟,又多看了几眼,才想得起来,这不正是安阳那豆腐坊叶家的大姑娘吗?

    “姐,是那个叶绒绒。”小荷连忙折身跑到马车边,掀开帘子将脑袋探了进去。

    齐锦绣正抱着闺女教她背书,听得小荷的话,蹙起秀眉望了过来。

    叶绒绒?嫁给徐明的叶绒绒?

    “将她抬进马车来。”说罢,齐锦绣抱着甜宝挪了下身子,腾出一个位置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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