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罢了渡老的一席话,方守久久无言,似乎自己之前一直所坚守的某些价值、观念,也在这样的一席话中慢慢地土崩瓦解。而曾经认为坚不可摧的圣贤哲理,亦脆弱得如豆腐一般,变得不经推敲了。

    “等你活得够久,便知在修士的眼中,时间,并非如凡人那般,以一年、几年为计,乃是动辄成百、上千年的,因而他们视野之宏远,目光之悠长,绝非你之想象,所谓‘得失’、‘取舍’,也不是最多能活个百年的凡俗所能够理解的。从这一点上来说,你确不该埋怨一号,要知他不过是顺袭了方界的处事原则罢了......”

    “这......”方守沉默良久,终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郑重地向渡老拜道:

    “方守先前太过无知,故对壹零贰捌号渊洞成员酿成大错,现悔之已晚,还请渡老先生告知补救之策,守先行谢过!”

    说着,方守便要跪下双膝,向着渡老叩首,可奇怪的是,就在其膝盖之上,忽然出现了一股怪力,死活硬阻拦着其下跪。而当方守面露不解时,忽见渡老淡淡地一笑:

    “你与李大福等四人,乃是突破了这初始界、方界之限,成功地以一介肉体凡胎,横越真凡栈道,从一个初始界人,变为了彻彻底底的方界中人,从此死禁,也将对你等有效。而我久居初始界,天下诸事,不论大小,莫不在我眼中。故你等四人,也算是在我见证下,完成这史无前例之举的!”

    此刻,方守已被渡老带出了自己的神海,只是临走前,他又望了一眼那占据了半边天幕的硕大眼瞳,心中阵阵发憷,像是蒙上了层久难褪去的霜霭,以至于方守清楚地意识到,此役之后,他恐怕再也不能得过且过了。

    昨夜暴雨过后,乌云尽数退散,露出了晴朗的蓝天,碧波湖湖面虽然高涨,但在这晌午的炎炎烈日下,依然泛不起丝毫的波澜,显得死气沉沉的。

    提溜着一根细长的竹竿,方守面容刚毅,棱角分明,比原先做书生时,平添了几分神采,但并不显得张扬。

    头上戴一顶大号的斗笠,嘴角再叼一根狗尾巴草,渡老的面上,又再度蒙上了一层面罩。他指点着方守摆渡,自己却盘坐船头,面朝湖心,悠扬的沧声,从其嘴边淡淡地飘来——

    “方才给你的,乃是《水火剑经》全篇,一直到元婴境,也都威力不俗,你好生修习,但切记莫要水火同修,否则阴阳倒逆,引得你走火入魔,神仙都救不了你!”

    “多谢渡老了!”撑着竹舟渐渐地远离了一文渡的渡口,方守灵台一片清明,他口中含着几枚洗髓丹,暗念着口诀,丹药在口齿间融化,顺着肠道,汇入了五脏六腑,最后从各处经脉,一直流淌到了丹田之中,此时,在方守的感知下,那早已停止了膨胀的真元气旋,竟又开始在慢慢地凝缩,而其中所蕴含的能量,却丝毫不比原先凝气五层时的要小,反而要更加的凝实、雄厚。

    方守知道,如果他愿意,可随时跨越修为壁障,尝试第二次冲障,而后,他之修为,便可彻底稳固在凝气六层的初期了。

    虽然也对自己这坐了火箭般的修为蹿升速度啧啧称奇,但方守并未多问,反而是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一切。

    “笑话,初始界人,本就根骨奇佳,单拿出一个,都是方界百年难出一个的修真奇才了!”

    这是渡老的原话,不过此外,渡老尚还有一话,叫方守深记于心。

    “你要小心,初始界人肉躯,乃是方界强者夺舍的最佳选择,若非是道盟那样的大派,其余小派必无此精力投入资源悉心栽培的,故你此番渊之一行,必然凶险异常!不过一般强者,顾虑颇多,一般不到逼不得已的情况,轻易不会舍弃一身修为,而去选择夺舍的,毕竟,修炼本身也是一个去芜存菁,即‘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过程,故强者肉躯经过无数次的淬炼,已为上品,夺舍,反意味着从头再来,自是不如不夺!但若那梦靥非要夺舍于你,你且谨记一条......”

    暗中将渡老传授的要诀默背了几遍,方守自觉了然于胸后,这才勉强强挤了一丝笑意,去迎接孩子们放课。而方守之所以还未离开初始界,便在于他还想要在最后离开之前,最后再看自己的好友们一眼。

    “哗啦~”

    起风了,风势不大不小,湖面泛起了波澜,吹得湖道两旁的芦苇荡阵阵摇摆,形如这湖中之舟,在水面之上起伏不定,而这对摆渡之人来说,亦是一种挑战。

    不过,对于身体协调性掌控得极好的修士而言,摆渡并不是一桩难事,但摆渡之要,除了身体平衡性外,剩下的,便全应在了“耐心”二字上了。

    而有着十年寒窗苦读经验的方守,最不缺的,也便是“耐心”了。

    很快,一汪碧波,便要到了尽头,而望着那从水天交界处,逐渐变得高大起来的天府京师大学堂,而方守的心,也在这样的起伏当中渐渐地平复了下来。

    来到岸边,孩子们放课的吵闹声直冲云霄,远远的便为竹舟上的二人所闻,人头攒动,孩子们混在一起,或吵或闹,或追或赶,不过眼尖的方守,还是从人群中顷刻发现了李大富、宋之仙二人的身影。

    昨夜碧波暴雨,渡湖并不安全,故京畿二县的学子,大多在学堂里将就了一宿,这到了隔天,方才由各家的父母,着人前来接回,但仍有一些小家小户的,没钱雇佣车马,便只好委托渡老先生帮忙接送了。

    “渡老先生好。”

    上了竹舟,宋之仙将背上背着的小号书箧放在一旁,旋即选了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坐好,打量着那在船尾掌舵的书生扮相的男子,一脸好奇地问:

    “渡老先生,这是您新雇的帮工吗?”

    “非也....”渡老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时日一到,你自然知晓,不过怕到了那时,你早就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哦~”对于渡老的故作玄虚,宋之仙早习以为常,但也正如渡老所说的那样,未来,当二人时隔多年再次相遇时,宋之仙也确实是不记得了。更何况,方守当初在他眼中,所呈现出的面貌,乃是一个被天虎帮抓来充数的小小充丁,自然也不会为之联系到自己好友的身上了。

    “哦?大富,你家人没来接你吗?”

    看着李大富跟在宋之仙后上了竹舟,渡老顿时奇道:“我可是看到你家的下人,驱车停在学堂的回廊了。”

    “嘻嘻~我把他们支走了!”李大富家境殷实,昨夜骤降暴雨,使得碧波湖水位拔高,不少位置水流湍急,行舟颇不安全,故其家中长辈,早已着下人驾车而来,准备接其从陆路返回。

    但看李大富的表现,方守便知其因何留下了。

    但见,李大富刚一上船,便一反常态地没去坐中间最受瞩目的位置,反而大咧咧地寻到了宋之仙的身旁,一屁股坐了下来,接着,他便热情地搂上了之仙的肩膀,道:“之仙兄弟,晌午了都还没吃,肚子都咕咕叫了,不如便去我家吧!”

    “不必了。”宋之仙一脸嫌厌地扫开了李大富的手,转而移向了竹舟的另一边坐下,而李大富仍不死心,竟死皮赖脸地跟上去坐下,竟是打定了主意,要黏上他了!

    “呵呵,原来他们二位的友情,还经历了这般考验!我就说依大富的性子,怎么总对之仙言听计从的,原来是打小养成的啊!”

    见到此幕,方守哑然失笑,不过却遵照渡老的要求,全程未发一言,待清点了人数后,便将竹舟掉了个头,准备返程了。

    回路上,没有来时的安宁,全程都是在孩子们的吵闹下度过的,不过方守却很享受这样的过程,等船返回一文渡,他便要在渡老的帮助下重返渊了,而今后的旅程,必然将充满了荆棘与坎坷,但他将再无可避,只能迎头而上。

    这时,已快要到一文渡的渡口,孩子们即将面对各家的大人,于是便极有默契地纷纷停下了吵闹,开始小声地攀谈了起来,只听李大富不顾宋之仙脸上的反感,仍搂着对方的肩膀,喋喋不休地道:

    “昨夜那雨下的,那天阴的,以为都没有明天了!可照旧,太阳还是升起,明天成了今天!嘻嘻!“

    拨开云雾见青天。

    方守紧锁着的眉头,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地舒展开来。

    是啊,哪怕前途乌云密布,可谁说,就没有明天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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