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皇帝这双老腿是越发不中用了,没一会儿的功夫,便站不住了,缓缓弯腰坐下,右肘轻轻地支在地面,以一个侧卧的姿势靠在御阶上。
    “官家!”出神之际,喦脱的声音响在耳边。
    侧首抬眼而望,只见喦脱一如既往卑敬小心的行礼姿态,刹那的恍忽后,刘皇帝恢复了仰面而卧的姿势,轻轻地问道:“向星民怎么样了,病得严重吗?”
    闻问,喦脱赶忙拱手答道:“温国公病情甚重,卧榻难起,据太医说,恐怕就在这两日了……”
    “哦……”闻答,刘皇帝愣了下,方才缓缓应了声,问道:“朕有些记不清了,向星民今年多少岁数了?”
    喦脱不免诧异地看了刘皇帝一眼,要知道,就在去年,刘皇帝还亲自出宫参加了向训七十五周岁寿诞。惊讶在眼神深处一闪而过,喦脱语气平稳地说道:“回官家,温国公今岁已然七十又六!”
    “将近耄耋,也算高寿了!”刘皇帝深深地叹了口气:“犹记得,太原起兵之前,向训数百里投军,不为先帝所用,被朕纳入麾下,从此得一臂助,数十年出入禁从,悉心竭力,生死相随;犹记得这只旱鸭子,被朕赶上架去执掌靖江军,为了习练水性,差点淹死,淮南大战,以弱势水军,护看王师后路,连立殊功;犹记得偏师伐蜀,一举荡平川蜀六十州,西南从此而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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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转眼,平蜀都差不多有三十年了吧,朕怎么觉得,就好像是昨日才发生的事?
    故人凋零啊!这世间于朕,却是越发寂寞了……”
    刘皇帝一番动情的感慨,昏花的老眼甚至显得有些红润。然而,稍微显得有那么些怪异的是,向训人还没去呢,刘皇帝已经进入到痛失故人的哀伤之中,像念悼词一般回忆起往事,诉说着当初的峥嵘岁月,而刘皇帝流露出的情绪,又显得格外真挚,不似作假……
    喦脱自然不愿意看刘皇帝沉浸在这种负面的情绪之中,忍不住出言宽慰道:“官家,吉人自有天相,温国公是元从功臣,是大汉的柱国,上天也会多加庇佑的,也许过两日就有所好转,亲自进宫来向官家问安……”
    对其所言,刘皇帝不置可否,转而问道:“向星民又没什么话让你带给朕?”
    喦脱脸上闪过少许尴尬,不过也不敢欺瞒刘皇帝,低头老实地答道:“温国公已然口不能言……”
    这个回答已然说明一切了,片刻的沉吟过后,刘皇帝坐起了身子,望着头顶泛蓝的天空,长长地叹息一声,吩咐道:“安排一下,明日……,不,今夜朕亲自过府,看看老臣,也算,为他送行吧……
    朕也有许久没有单独与他谈过话了,若是不能言语,或许只能朕说给他听了。
    也不知他现在是怎样一副病态,英雄迟暮,思之实令人感伤啊……”
    “官家!”刘皇帝嘴里碎碎地念叨着,还是进入到喦脱有些担心乃至恐惧的状态中,不由轻轻地唤了一句,语气关怀,但更想将刘皇帝从那种负面的情绪中拉出来。
    “朕无事!”不过,刘皇帝终究不是什么脆弱的人,很快就变了脸,面色也变得漠然起来,冲喦脱摆了摆手。
    “二十四臣今何在,向星民若去,朕将更加孤单了……”刘皇帝轻摇着头,语气中还是流露出少许复杂的意味。
    向训毕竟不同他人,这可是最早跟随刘皇帝的就旧人了,与张彦威、郭荣、慕容延钊、马全义、韩通、杨业是同一批人,早年更是帝党的中坚将帅,资历之深后,功勋之卓着,随着一个个功臣元勋的故去,在当朝已经无人可比了。
    虽然在过去的二十年,向训也和大部分开国将帅一般卸职交权,退居二线,但他也是勋贵及军中的一杆大旗,只是不如赵匡胤那般让人瞩目,也令刘皇帝猜忌罢了。而论亲近程度,不管是前中期,还是现在,在刘皇帝心目中,也只有杨业能与之相比了。
    只是,如今这一杆旗帜,也要降落了,以此时刘皇帝的心境,心中如何能没有点感触。
    不过,即便是向训,也难以让刘皇帝过于暗然神伤,很快便恢复了些平静。
    或许是心思太深,念头太杂,此时反而有些空荡荡的。大概是想要换换心情,刘皇帝注视着小心翼翼侍候着的喦脱,饶有兴趣地问道:“喦脱,朕听说你也收养了一个儿子?”
    喦脱闻言微惊,怎么一下子跳跃到此事上了,大脑疯狂思索,猜测不断,莫非官家对此事有意见?还是那孩子犯了什么过错,被人举报给官家了?如果是,会是谁,王继恩那只老狗?还是其他大臣,御史言官?
    心思转动间,喦脱面上尽量保持着平静,应道:“回官家,小的乃是无根之人,一心一意,只望伺候官家,别无所求。只是,前几年,乡里有族老来,给小的介绍了一个同宗晚辈,小的见其颇为伶俐,又甚投缘,耐不住族老劝说,不好拂老者之愿,因而收为养子……”
    “怎么如此啰嗦!”听喦脱像汇报公务一般絮叨,刘皇帝老眉微蹙,道:“你那养子是什么情况,如今是作何营生?”
    闻言,喦脱更加小心了,心中也不免生出一些不好的想法,莫非真犯了什么事?
    “小的将之安排在安阳,给他置办了一座宅院,几亩薄田,让他用心读书……”喦脱道。
    “多少岁了?”
    “年十九。”
    “倒与刘晅是一般大的年纪!”刘皇帝滴咕了一句,而后意味深长地问喦脱:“安阳,朕倒也忘记了,你也是安阳老家出身的人!既然就这么一个养子,为何不安排在京中,榻前尽孝?十九岁,也可以安插一个职位了,以你喦大官今时今日之地位,安排一个七品职事,想来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情吧……”
    刘皇帝这话说得轻松,甚至有几分调侃的意思,但喦脱闻之却不由冷汗直下,不敢怠慢,慌忙表态道:“官家容禀,宦官收养义子,本就是惹人非议的事。小的行此事,也仅为全一点香火延续之私念,因而将之放在安阳,远离是非。
    小的得益于官家宠信,固然有些影响,但国家官职,那是公器,岂敢私相授受,有负官家隆恩。
    小的对养子,并无厚望,自然不需像皇城使那般,将四大义子都安排到位,引为羽翼臂助……”
    一番陈情到最后,喦脱还不忘在刘皇帝面前给皇城使王继恩上上眼药。
    不过,对于这两大宦官之间的明争暗斗,刘皇帝并不是很在意的样子,他的注意力,仍在喦脱的那个养子身上。
    想了想,刘皇帝澹澹地问道:“上元之夜分封之议你也是在场的,朕有意把刘晅分封到南洋,你那养子与他年纪相彷,让他与刘晅一起出海就国,不知你舍不舍得?”
    闻言,喦脱呆了一下,完全没想到刘皇帝竟然存着这样的想法,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不过,在短暂的犹豫过后,还是躬身道:“小的一辈子只为伺候官家,小儿若有幸侍候十五皇子,那也是他的荣幸,传将出去,也不失为一段佳话。官家若有谕旨,小的也无不舍之意……”
    听喦脱如此表态,刘皇帝呵呵笑出了声:“观你犹豫之态,便可见言不由衷了!对养子尚且不舍,何况血脉至亲?”
    言罢,刘皇帝便陷入自己的思索中了,不再多言,也不再对此事有进一步的定论,让深为关切此事的喦脱心悬着,颇为不安。
    ……
    夜下,温国公府,门前灯火通明,几道影子映照在地面。刘皇帝缓缓地走出府门,他已经见完向训了,喦脱并没有一点欺瞒,向训确实不行了,形容枯藁,气息微弱,已至弥留。口不能言,只是那双老眼在看到刘皇帝亲至之后,方才表现出一种激动之情。
    面对将去的老人,刘皇帝也是一个老人的表现,忘却了君臣的身份,握着向训的手,说着一些体己话,也再度回忆起与向训有关的峥嵘岁月、乾右往事,心平气和地给向训送着行,直到他入眠,这种待遇,就连符皇后当年都没能享受到……
    不过,今夜之后,刘皇帝恐怕再也摆脱不了“老臣杀手”这一个称号了,当然,值得他亲自出宫登门慰问看望的人也是凤毛麟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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