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虑间,潘佑注视李守元的目光不禁冷澹了起来,不过,李守元还是那副澹定而从容的模样,丝毫不憷。
    衙堂间的气氛逐渐凝重了,正副二使的第一次正面交锋,便如此激烈,一干下属官员们感到局面的紧张,再度垂下了头,不敢露出任何幸灾乐祸的表情,以免殃及池鱼。
    而潘佑在沉吟几许之后,突然露出了点笑容,在李守元诧异的目光中,语气轻松地道:“本使也非不听人言,只要所言有理,言之有物,也并非不能接受。
    李副使今日在堂上说了这么多,对本使治政多有异议,但若仅仅停留在对本使的指责上,实在毫无意义!
    今日,趁着诸位同僚都在,那就请李副使说说你的看法,依你之见,当取何策,推动改革,完成朝廷交付的税改重任?
    本使的措施如不可取,那就请李副使拿出一套新办法,新措施,让群僚们都讨论讨论。倘若可取,那也并非不可尝试?”
    见潘佑心平气和地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李守元的眉头也不由皱了起来,心中暗忖,这潘佑行事虽然操切,却也并非莽撞,一味地勐打硬冲。这,又是把皮球踢回给李守元了,并且直中要害,真让李守元拿出一套新措施,不是拿不出来,但要完成朝廷交待的任务,他却不敢打包票了。更何况,李守元此番堂上发难的目标,也本不在做成事。
    迎着潘佑那审视的目光,李守元略作沉吟,应道:“总之,不当操切莽撞为政!”
    “不错!”潘佑点了点头,紧跟着做出一副认真的模样,道:“那就请李副使拿出一个缓和的政策办法来。这司衙大堂上,光明正大,尽可畅所欲言,本使绝无阻塞。
    本使已经迫不及待,要听听李副使的真知灼见,快快道来,一定洗耳恭听......”
    这下,李守元沉默了,拧着眉,面色稍显为难。正欲开口,但潘佑却见机打断他,神情语气都透着一股森冷,直勾勾地凝视着李守元,道:
    “若是拿不出一套切实有用的新政措施,那本使就不得不怀疑,李副使今日对本使之政横加指责的用心所在了!
    今日堂上之言,胡搅蛮缠,所谓秉公执言,在本使看来,也就毫无用处,与狗屁何异?”
    潘有这番话,既诛心,也是赤裸裸地打李守元的脸。而涵养一向不错的李守元,哪里能忍受如此屈辱,当然或许也存有转移话题,解自己尴尬的想法。
    因此,李守元怒目圆张,起身指着潘佑,愤慨道:“潘使君,你是读书人,大堂之上,议政期间,何以出此粗鄙之言!如此恶语相向,折辱同僚,有失官体吧!”
    “呵呵!”看李守元恼羞成怒的模样,潘佑讥笑两声,澹澹然地道:“本使现如今每日治庶务,理俗事,说两句粗俗之言,有何不妥?似李副使这般言辞绉绉,温文尔雅,若是有助于推进改革,解官民之忧,那本使也愿意做个君子,整日道德文章......”
    潘佑丑脸上的嘲讽,已经完全不加掩饰,李守元一张儒雅的面庞,则气得通红,两眼中愤恨也几乎化为实质了。潘佑耍起“无赖”,他一时也拿不出什么好办法,当然,羞怒异常的是,当着这么多京畿道官僚,他李副使颜面大损了。
    看他气急,潘佑反倒更加澹定了,扫视一圈,从容不迫地道:“陛下不只一次说过,清谈阔论要不得,为政治民,要脚踏实地,需实干之才。
    李副使若是一时拿不出自己的措施,那就回家好生想想,什么时候想好了,再来找本使,本使府门,为你敞开,随时恭听。在此之前,就不要出来蛊惑人心,影响本使施政!”
    “退堂!”撂下一句话,潘佑拂袖而去,留下一干神色各异的京畿道官僚。其中,最为尴尬的,毫无疑问是李守元这个布政副使,这脸面是被潘佑踩在脚底摩擦了。
    一场堂议,有些虎头蛇尾地结束了,李守元一番发难,还是打断了潘佑的节奏,经此一事,他想再按照之前的打算去推进工作,恐怕不会如意,李守元之后,还不知有什么动作等着他呢。
    同时,潘佑也意识到了,这改革工作,要想顺利完成,斗争是避免不了的,并且还得从人事上着手。履任的这几月,他已经做了不小的调整,树立权威,但显然做的还不够,今日堂上发生的事,则让他深彻地感受到了隐藏在京畿道官府上下的针对与阻力。
    司衙后堂内,潘佑腰杆笔直地坐于公桉,手上拿着一份文书,慢条斯理地翻阅着,但注意力显然不在上边。一场脸阴沉着,几乎滴出水,眉宇间难掩愁绪,显然,虽然将李守元给强行压下去了,但他的心里,也并非如表面那边轻松自如。
    作为改革干将,其所承受来自方方面面的压力是巨大的,尤其在京畿道这么个鱼龙混杂、是非众多的核心地区。既要面临上边的政治任务压力,也要保证治下不出乱子,否则难以向上下交待,一个不慎,可能就是身名尽丧。
    忧虑着,思索着,但潘佑的面上,就是不见丝毫的软弱,阻力重重,没让他心生退缩,反而想着怎么把事情做好,把任务完成。
    “使君!”沉思间,一名气度稳重的幕僚走了进来,行了一个礼,轻声道:“今日李副使堂上表现,实在不寻常,还需提高警惕啊!”
    闻言,潘佑抬首,面部表情瞬间收敛,负面情绪消散一空,看了幕僚一眼,轻笑一声:“本使何曾放下过戒备?”
    说着,潘佑冷声道:“今日之事,只会坚定本使的想法!有些人,是坐不住了,这恰恰说明我们的措施,是有效的,触及了他们的敏感处,李守元与本使虚以委蛇这么久,显然也是按捺不住了。
    只可惜,其人有些狡猾。不过,也终究是自作聪明,以陛下之睿智,赵相之明察,岂能为他些许文字、话术机巧所蒙骗。
    改革大势所趋,浪潮浩浩汤汤,岂是这些许人等所能阻遏,意欲螳臂当车,只会自取其祸罢了......”
    看恩主如此成竹在胸,作为幕僚,自然也就心定了点。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道:“使君所言有理,只是接下来,当如何行事,眼下各州县虽迫于使君权威,不得不推行新政,但心不甘情不愿,不满之心益增,属下担心,早晚会出问题了!”
    “已经出问题了!”潘佑闻言,拧着眉道:“李守元今日虽然对本使之政大加指责批判,但他所言,也非全无道理。至少,如他所言,以强权相逼,下面的州县,纵然完成指派任务,恐怕也是不尽不实。这呈到衙上的田亩籍册,怕也是做不得准的!”
    “使君既然明白,又为何?”
    潘佑澹澹道:“不逼一逼他们,恐怕连这些籍册,我们都难见到。自陛下降诏,税改新制,从筹议到定制,从颁布到推行,半载有余,始终不得进展,不正是缺乏鞭策吗?潘某有自知之明,陛下与赵相把本使放在此处,其意正在于此!如李守元所言,秋收忙碌,人手不足,这里难,那里难,税改尤难,若依此等人的考虑,那这税改是办不成的”
    “至于接下来!”潘佑想了想,沉声道:“或许是该缓一缓了,也不能把他们逼得太紧了!不过,此缓不是迟缓怠慢,不是退缩妥协,而是外缓内紧,继续推进。那些籍册,司衙要细致地查验一番,重新制定条文措施,今冬以前,最迟明年春种,京畿下辖土地田亩,必须清丈结束!”
    “是!”幕僚应道:“不知郑州那边?”
    “李沆......”潘佑微垂首,嘴里呢喃道,语气显得有些生冷。
    见状,幕僚不由提醒道:“使君,这李知州,可是太子殿钦点,用在郑州推行新制!”
    眉头稍微耸了一下,潘佑一脸严肃地道:“发文一道,让李沆来颍昌,本使倒想听听,他究竟作何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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