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城,通济坊,卢多逊在东京的府邸便坐落此间。遍数天下城市,三十余年间,开封的城市格局变迁是最大的,时至如今,东京城内,在商业浪潮的冲击下,里坊制度是彻底废弃了,但里坊作为行政治安管理的区域名称,依旧存在。
    里坊的隔离制度虽然被打破,但是在这城市之间,阶级之间的界限,却是越发鲜明,也越发固化,内外城之别,也尤其悬殊。
    就如通济坊,居其间者,毫无疑问,都是达官贵人,高门大户。而在过去的十年间,通济坊内,官品最高、职权最重的,就是卢府,卢府也是通济坊最受瞩目的中心,登门拜谒者,往往是络绎不绝。
    然而,世事无常,前两日还是门庭若市,突然之间,便几可罗雀。朱门高匾下,几名刑部直属的捕役正挎着腰刀守卫着,一个个带有刑事吏卒特有的冷硬与严肃,让人望而却步。
    与凄清压抑的府门相比,卢府之内,则是一片忙碌的景象,大量的刑部吏卒正在其中进行着搜检工作,几乎要把卢府翻个底朝天,连那些假山翠林都要光顾一番,角角落落都不放过。
    嘈杂声一片,哭泣声与呵斥声交织,这些刑部的官差,显然是经验十足的角色,找起东西很有针对性,动作也很麻利,显得十分干练。
    府中的家丁、仆役被集中在前庭,足有上百人,一个个都老实得跟鹌鹑一样,但都惶惶不安,既为主人的遭遇,也为自己的将来。
    卢府内的妇孺女卷则被集中在厅堂内,相依相偎,这样的阵仗,此前哪里经历过,事实上,当卢多逊被下狱的消息传来后,整个卢府上下就已经是方寸大乱的。
    妇孺的哭泣声响个不停,唯一表现镇定的,还是卢多逊之父卢忆,但衰老的面庞也十分难看,一只枯瘦的手紧紧地握着檀木拐杖,一手则机械地抚慰着幼孙卢宽。
    卢忆在大汉名声不旺,但也是一名资格甚老的官僚,为人有见识,有才干,兢兢业业,尽忠王事二十余年,历任多方,从部司僚属,到地方大员,知过潞州,也任过太原府,最高曾做到燕山南道布政使。
    后以年老体衰,退居二线,待卢多逊入朝拜相之后,就彻底致仕了。因此,如论出身,卢多逊实在是不算差的,至少比起赵普,他确实能够少奋斗二十年,只不过,赵普有气运加身,区区二十年,又不算什么了......
    久经宦海,又人之将老,对于发生在眼前的这一切,卢忆并没有表现出过于激动的情绪,似乎看得很澹,又或者是实在无法从那昏花的老眼中看出什么。
    厅堂内,还站着一道挺拔的身影,时任刑部侍郎的吕蒙正。这些年,朝廷的上层权力构成始终处于一种更新迭代的过程中,而寒门之中,在最近十年,就属吕蒙正提拔得最快,上升势头依旧没有停止。
    从少府到内阁学士,从中书舍人,再到刑部侍郎,刘皇帝对这名青年俊杰,十分看重,哪怕如今的吕蒙正,已经不能用年轻来形容了。不过,年近不惑的吕蒙正,也正是年富力强,处在建功立业的阶段。
    卢多逊毕竟不是一般人,因此此番查抄卢府,也是由这个刑部侍郎亲自带队。下属们仔细工作着,吕蒙正则一脸严肃,默默观察着厅中群像,注意到卢忆那老迈不堪的模样,心中也不免感慨。
    犹豫了下,吕蒙正还是上前,拱手一礼:“卢公,还请安心,不必担忧,只是例行公事!”
    听到这突然的安慰,卢忆的视线再度落在吕蒙正身上,浑浊的老眼似乎恢复了少许清明。吕蒙正此人,不论是从长相还是气度,都十分符合一个当代士大夫该有的表现,不骄不躁、虚怀若谷,让人一见便不由心生好感。
    联想到自己那个逆子,卢忆心中叹息,若是卢多逊能够稍微多一些这样的胸襟与气度,何至于此。
    看着吕蒙正,卢忆操着苍老的声音,问道:“未知上官何人?居何职?”
    “下官吕蒙正,忝为刑部右侍郎!”吕蒙正答道。
    “真是俊杰啊!你是个大有前途之人,今后,恐怕比老朽那个逆子要强!”卢忆这么说道。
    吕蒙正闻言微愣,脸上终于露出了意外之色,赶忙道:“卢公过誉了!”
    见状,卢忆叹道:“有一事,若吕侍郎不介意,还望帮衬!”
    “卢公请讲!”
    卢忆老眼中满是怅惘,低沉地说道:“老朽早有言,家世儒素,一朝暴富,不知收敛,未晓税驾之所,今日看来,不幸言中。
    烦请吕侍郎代禀陛下,逆子触法,当受其咎,当服其刑,卢府上下,亦当赭衣素服,静候天威降临。
    老朽本是行将就木之人,多年之前便当入土,苟延今日,更无他愿,只盼陛下念老朽二十年尽忠王事,于河内乡里,留一方葬身之土。倘若如此,老朽九泉之下,也当感念陛下恩德......”
    卢忆这番话,态度很坦诚,语气很澹然,只是这话语,难免给人一种悲切凄凉之感,让人心生恻隐。
    吕蒙正听了,对这卢老太公也不由生出几分敬佩之情,郑重地道:“卢公放心,此话,下官必定带到!”
    “多谢!”
    “侍郎!”这个时候,一名属吏匆匆闯入堂间,朝着吕蒙正一礼:“找到了!”
    注意到其人面上兴奋的色彩,吕蒙正问道:“怎么回事?”
    来人道:“差役们在内院一阁楼中,发现一隔墙,破墙之后,露出几间密室,其中摆放着大量的文书......”
    一听这话,吕蒙正顿时重视起来,回身朝着卢忆一礼,而后支使着小吏:“引路!”
    “是!”属吏兴冲冲地头前带路。
    临出门前,吕蒙正顿住脚步,冲一名看守吩咐道:“此番我等是奉命办差,搜查证据,对卢府上下之人,不得欺辱侵犯,违者必有论处!”
    “是!”堂堂的刑部侍郎发话,这些同一系统内的差役们,哪敢不答应,哪怕心中未必那么乐意。
    卢府占地,的确很大,庭院布置也十分精致,各处仍旧装饰花灯彩带,那种奢华富贵的气息,十分浓郁。
    对于卢忆适才那番“家世儒素”的话,吕蒙正也更有感触,看得出来,卢忆已老,身上也不见一丝奢靡,穿着也很简单。那问题出在哪里,显然,卢多逊。
    一路所过,被翻检过的卢府内部,给人一种强烈的凌乱感,吕蒙正轻轻地摇了摇头,这就是当朝宰臣的府邸,当朝宰臣的际遇吗?
    吕蒙正与卢多逊并没有太多交集,但对其这些年的风光,还是了解的。对于卢多逊的遭遇,不论其他人如何感想,但吕蒙正自觉,今后在朝中为官,还当更加小心谨慎,专心办差即可。
    从这个角度来看,吕蒙正是极其幸运的,官场上从来不缺斗争,每往上爬一步,也几乎是踩着别人的尸骨。
    吕蒙正此时,还没有资格参与到朝廷最上层的权力斗争,而由于刘皇帝的看重,大的麻烦基本不会找上他,小麻烦则凭其自身的能力,也足以解决。他这个官当得,还是四平八稳的,但是,经此一事,也不免生出一些紧张感。
    两脚很麻利,步子也迈得很开,但即便如此,也走了约半刻钟,方才靠近目的地。路过后庭时,吕蒙正发现异样,几名路过的差役,袍服间有些明显的凸起,顿时叫住他们。
    四名刑部官差顿时大惊,心虚地互相看了看,观其表现,更觉有异,沉着一张脸,吕蒙正吩咐道:“去,把他们的衣袍解开!”
    跟随的几名差役,顿时冲上前去,粗鲁地扯衣拉袍,那四人也不敢反抗,很快,哗啦啦掉了一地的金银珠宝,坠地的声音,还有些清脆。
    见状,四人顿时伏地跪倒,颤巍巍的,不敢多话。吕蒙正蹙眉上前,弯腰捡起其中一颗珠子,晶莹圆润,质地上佳,这是一颗南珠,来自两广。
    吕蒙正不由想到,当初刘皇帝禁止两广百姓以采珠为业,但后来,又复起了,如今看来,连朝廷的宰相都在享受这些珍玩,又如何禁得住?
    命人将散落的财物收拾起来,吕蒙正冷冷地看着那四名官差,嗤笑道:“你们四个匹夫,连做贼,都是这般蠢贼!”
    “小的们知错了,再也不敢了,请侍郎宽宥!”几个人赶忙请罪。
    “将这四人羁押起来,回衙之后,依制处置!”吕蒙正朝跟随在侧的属吏吩咐道。
    “是!”属吏很有眼力劲儿,当即朝着边上的其他官差招招手。
    一点小插曲,并不影响吕蒙正有些急切的心情,下属汇报的阁楼名叫明心阁,名字取得不错,就是存放着一些致命的证据。
    干净整洁的密室内,吕蒙正随机从一张书架上取下一本文卷,翻开阅览,只简单浏览了一下,有力地合上,看着密室内的两排书架,还有两口箱子,自然明白这些东西的价值。
    “有这些东西,卢相如何能逃得过此劫啊!”感慨了一句,吕蒙正语气转厉,严肃地吩咐道:“此间密室中的东西,全部封存,带回刑部,不得遗漏任何一物,任何人不得偷阅,不得出现任何差池!”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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