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的心情却与去时的心情大有不同,宋研竹一路望着窗外不吱声,到了府里下了车,对陶杯道:“帮我打听个人。”附在陶杯耳畔低声说了两句。

    不到黄昏的时候,陶杯便回来了,见了宋研竹道:“夫人,打听到消息了。”

    原来,高必旺的女婿赵谦不知是从哪儿得知高夫人寻到文书的事情,当夜便急急将田地卖了,卖的也不是这旁人,正是他的远房舅舅,姓朱,是九王府的管事。

    “听说这位朱管事是九王身边的红人,行事为人嚣张跋扈。赵谦卖这片地与他也是半卖半送,讨个人情罢了。也是巧了,我寻到他时,那个赵谦恰好同朱管事在大舅爷的金玉食坊喝酒,二人正好说起那片地的事情,朱管事说,那地他已经卖了,若是高夫人要闹,便让她寻买主闹去,左右与他无关。他还说……”

    陶杯顿了顿,打量宋研竹,宋研竹沉声道:“他还说什么了?”

    “他还说,府衙他已经打好了招呼,高恪就是闹一辈子,也别想从赵谦手里得到半点财产!”

    “恬不知耻!”宋研竹站起来踱了两步,越发觉得气愤:真是倒了血霉了,好好地收了金氏一份大礼,没想到竟牵扯出这么多事端来。若是金氏知道了,怕又得难过一阵子!又想到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不过就是九王府的管事,竟就这么藐视众生,轻贱他人!明知道地是块烫手山芋,却还卖给旁人,一推四五六了!更加窝囊的是,论起来她还是九王爷的小姨子,竟被九王府里的人坑了!

    初夏见她气得满面通红,劝慰道:“按奴婢看来,这事儿也不难办。小姐若是愿意,便去问问宋侧妃。没有让自家下人坑骗自家姐妹的道理!”

    “你不晓得……”宋研竹迟疑道。一想到几次同九王爷擦肩而过,还险些嫁给九王爷,她便觉得心里发虚。

    陶杯也在一旁道:“按我说去找宋侧妃也是可以,免得到时候闹起来伤了姐妹和气,只是,听说九王爷近来都在苏州,怕是不在府里,宋侧妃也做不得主!”

    “九王爷不在京师?”宋研竹眼睛一亮,对陶杯道:“替我准备一张拜帖,再备些厚礼,咱们这就去拜访宋侧妃去!”

    马车一路疾行,宋研竹到九王府时,正是烈日当头,王府里的婢女带着她绕了许久,才在花园里找到宋欢竹。宋研竹站定了,只见阳光落在宋欢竹身上,锦衣华服,妆容精致,站在花丛里,就像是一副画一般。可惜的是,她的脸上却是掩不住的浓浓倦怠。

    婢女将人带到便先行退下了,宋欢竹这才瞧见宋研竹,迎上来笑道:“妹妹来京师好些日子,怎么才想起来看我!我还以为你忘了京师里还有个姐姐呢!”

    宋研竹唤了声“问娘娘安”,正要福身下去,宋欢竹忙扶住她道:“几个月不见,竟这样生分!”

    “应当的!”宋研竹福了一福,笑道:“来了京师之后身子便不大好,养了好些日子才缓过劲儿来。娘娘呢过得可好?”话音落了,她自个儿都笑了,奉承道,“瞧我,娘娘有王爷疼爱,自然是事事顺心。”

    宋欢竹脸色一僵,苦涩笑道:“都好,只是偶尔想起来,倒是怀念咱们在府里争吵不休的日子。这王府里头,太静……静的时常像是只有我一个人!”

    言语里颇为落寞。宋研竹也不知该如何接话,想了一会接话道:“姐姐若是实在想念家里,便跟王爷求个情,回趟建州省亲……”

    “省什么亲!”宋欢竹怅然叹道:“你当我在京城,便什么都不晓得么?如今家里家不成家,我娘和我爹闹成那个样子,喜儿更是教人失望……”

    “喜儿不是好好的在家里么?”宋研竹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能叉开话题。

    前些日子便听陶墨言说起过,九王爷的两个侧妃,可侧妃娘家比起宋欢竹来,不知好上多少,九王爷也颇为倚重包侧妃的父亲,比起来,宋欢竹真是只有一张脸能拉拢住九王的心了。然后,色衰爱弛,又能顶得住多久?

    宋欢竹好生地看了她两眼,正在判断她是装不知道还是真不知道,忽而蹙眉,厉声道:“朱管事若是要听便站过来听,躲在一旁做什么!”

    宋研竹顺着宋欢竹的视线望去,就见一个中等个子的中年人从假山后面走出来,一身青衣,鼻子下留着一撮小胡子,眼睛里透着一股精明,脸上却是带着谄媚的笑,躬身行礼解释道:“奴才方才路过花园,瞧见娘娘有客人,怕打搅了夫人,一时进退两难。”

    话音落,虽是低着头,却是略偏了偏,疑惑地望了两眼宋研竹,恰好宋研竹也在望着他,四目相对,他忙将头转开了。

    第131章 鱼蒙毒发

    “进退两难?”宋欢竹讥讽道:“朱管事有包侧妃护着,眼睛怕只看着天上吧?原来还能容下其他东西!”

    朱管事陪笑道:“奴才的眼里装着各位主子,不止眼里,心里也是!”

    “但愿你记得自个儿说过的话。”宋欢竹淡淡道。

    “必定铭记在心!”朱管事陪着笑,宋欢竹已然挥手让他离开了,转身时,便见宋研竹若有所思地望着朱管事离去的方向,她问道:“怎么了?”

    “没,”宋研竹问道:“不知府里姓朱的管事有几位?”

    “一个。”

    “姐姐似是不大喜欢他?”宋研竹试探道。

    宋欢竹叹了口气:“在这府里住着,瞧着风光,旁人却不知我如履薄冰。身旁都是别人的耳目,一不留神便会着了旁人的道。”

    想起那日宋研竹问她是不是会后悔,她还信心满怀道,不后悔,既是自己选的路,即便结局潦倒也不怨恨任何人。

    可是这才过了不到半年,她便觉得人世蹉跎。永远停止不了的争斗,无休无止的提防,让人身心俱疲。若是王爷心中有她,她也甘之如饴,可偏偏王爷又是那样的人。

    反观宋研竹,满面红光,一看便知她夫妻和睦,事事顺心——从前一直藏在她心里的白衣少年如今已经成了她的妹夫,当年她心心念念了许久,是袁氏告诉她陶家人瞧不上宋家女,可是宋研竹最终却成了陶家妇,不得不说,命运弄人……若是当年陶墨言也能娶她,也许……

    不能再想了!宋欢竹暗暗告诫自己,强打了精神继续话题道:“我许久不见家人,瞧见你便便觉得分外亲切……原本家丑不可外扬,可是喜儿也是你的妹妹,告诉你也无妨。前些日子爹写了家书与我,说娘身子不大好,近来动不动便打人骂人,大夫说她是得了失心疯,爹没法子,便将她送到了乡下庄子里养病。至于喜儿……她整日吵着要见她的刘郎,爹托我替她寻门亲事,原是万事俱备,没成想,成亲当日,她竟然跳下轿子逃跑了……”

    “什么,喜儿逃婚!”宋研竹惊诧道。

    “她当她逃得出去么!来来去去还不是回了岭南寻他的刘郎。只可惜,那刘焕能是什么好东西,爹将他绑回岭南不多时,他便被仇家打断了双腿被扔在街上做乞丐,见了喜儿更是浑身打摆子,扒着喜儿的腿不让她走,把喜儿吓得够呛。家里的管事寻到她时,她连嫁衣都当了,银子还被人抢走了,住在破庙里饥寒交迫,求着管事带她回家!我也不怕告诉你,她逃婚当日家里便寻到她踪迹了,反正脸面都丢了,我也随她,总要让她折腾一次,才会死心。你说,我是不是太狠了?”

    宋研竹沉吟片刻道:“喜儿年纪小容易被人骗,她又是个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性子,娘娘您给了她一次机会看清对方也看清自己,法子虽狠了点,可是对断根却有奇效。”

    “果然还是二妹妹懂我。”宋欢竹脸色渐沉,“若不是她自个儿糟蹋自个儿,她是我的亲妹妹,我怎能不对她的婚事上心?可眼下,她的名声算是坏了,要再寻门逞心如意的心事怕也不容易……还是二妹妹好,二伯父如今做了县令,听说赈灾有功,很快便能高升了,大哥哥和合哥儿也都有了出息,一家子和乐融融,真是让人羡慕。”

    “听说大伯父前些日子也升了布政使参政,那可是个好差事,旁人不知道怎么羡慕呢!”宋研竹恭维道。

    宋欢竹牵起嘴角勉强笑笑,这才问起正事来,“妹妹今儿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今儿来,一是来探望娘娘,二却是有事求娘娘。”宋研竹斟酌了片刻,将今日遇见的事情一五一十对宋欢竹说道,宋欢竹在一旁越听脸色越沉,末了对宋研竹道:“地契与我看看!”

    宋研竹忙递上去,宋欢竹一看,地契上果然写着那位朱管事的名字,当下里她便冷笑一声,骂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欺负到我家妹妹头上!”

    她左右踱了两步,越发觉得此中颇有猫腻:自她嫁进王府她便知道,这位朱管事行事圆滑,表面上对她毕恭毕敬,私下里却是姓包那贱人的人。刚进府时王爷对她宠爱有加,人情冷暖她体会不深,甚至她隐约觉得自己在王爷心中的地位还高包侧妃一等,可是自从包侧妃有了身孕之后,二人的地位又发生了翻转……她忽而想到,瞧着柔柔弱弱的包侧妃是不是故意指使底下人坑骗她家人,即便不是,却也是在她的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没有这个道理!”宋欢竹忽而出声,对宋研竹道:“这事儿你放心,我总要去王爷跟前替你讨个说法!”

    “那就有劳娘娘了。”宋研竹福了福身子,宋研竹扶起她道:“自家姐妹,不必这么客气。能一块嫁到京城也是种缘分,往后还得时常走动走动。”

    二人又说了一会话,宋研竹这才起身离开,马车驶出王府时,一阵风吹动马车的帘子,恰好掀起一个角落,耳垂上金镶东珠的耳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宋研竹伸手拉下帘子,却不知就在那一刻,九王府前一辆马车停下,九王朱起镇踏着下马石,一眼瞧见宋研竹远去的马车,对着阳光,朱起镇瞧见她玲珑的耳垂上有一颗小小的红痣。不知怎么,只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心头像是有什么东西划过,勾起一丝异样。

    府里的朱管事早早就等在门口,见了朱起镇迎上来,便听朱起镇漫不经心问道:“方才是谁来过府里?”

    朱管事怔了一怔,回道:“似是宋侧妃娘娘的娘家妹子,上门探望娘娘的。”

    “娘家妹子?”朱起镇低声重复,朱管事趁着他出神,便将他往包侧妃的方向引,他走了两步,想起来这么长时间不见宋欢竹,脚尖一转,便往宋欢竹院子去了。

    走进屋,只见宋欢竹倚在窗边,神情落寞,眼角还带着泪水。朱起镇原是打定主意要给她一个惊喜,是以不让下人通报,却不想看到这个情形,当下便“咳”了一声,宋欢竹一转身,见是朱起镇,一张哀怨脸瞬间转悲为喜,急急上前行礼,道:“王爷怎么今儿就回来了!不是说要下个月……”

    “办完了事就提前回来了!”朱起镇虚扶了一把,好好端详她道:“怎么好端端地哭起来!”

    宋欢竹娇娇弱弱地揩了泪,破涕为笑道:“还不是因为想念王爷,王爷一去便是个把月,只言片语也未留给臣妾……”

    这小小的哀怨让朱起镇很是受用,再看她灵动的眼睛,心里头越发觉得服帖,低下头便吻住她。二人温存了好一会,宋欢竹才伺候他梳洗,一身官府换做常服,又让下人们送上些吃食,见朱起镇坐在一旁用餐,宋欢竹这才有了一些寻常夫妻的感觉,亲自替他倒上一杯酒,温声细气道:“王爷说爱喝臣妾酿的梅子酒,臣妾便多酿了些,王爷尝尝,这回更是清甜甘醇。”

    “嗯!”朱起镇一饮而尽,抬眼见宋欢竹在一旁踟蹰,不由问道:“可是有什么事要对我说?”

    宋欢竹为难地走到跟前,轻声道:“是有一些事情,牵扯到咱们府里的下人和我家妹妹的……”

    “我记得你的妹妹在建州,还未出嫁,怎么跑到京师来了?”朱起镇抬眉望着她。

    宋欢竹语窒,忙带上笑答道:“是我二伯家的堂妹,您也知道的。得了天花的那位……”

    “宋研竹?”朱起镇几乎毫不犹豫便想起宋研竹的名字来,他自己也有些讶异,怔了一怔,问道:“不是得了天花么,没死?”

    “没死!”宋欢竹将宋研竹天花治愈后又出嫁,随夫进京之事简要说了,朱起镇饶有兴趣道:“所以她不仅死里逃生,还嫁给了大理寺少卿之子陶墨言?有点意思。”

    “王爷也认得陶墨言么?”宋欢竹问道。

    “不曾见过,只是屡次听旁人说起他的名字。”去苏州时,朱起镇便听周子安说起过此人,”听说是朱珪的关门弟子,状元郎赵戎的同门师兄弟,睿智聪明,胸有宏韬大略,若不是因为受伤错过此次科举,也能金榜题名。没想到倒成了我的妹婿!你怎么从未同我提起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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