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研竹身子一震,就听那男子神色淡淡地对踩在脚下的人道:“若真毒死了人,告官便是,管你什么杜十娘杜九娘,总有人替你做主。可若是刻意寻衅滋事,勒索敲诈,这事儿可不能这么善了……你说对吧?”

    他的神色淡淡,可脚下却狠狠用力,不偏不倚,正好踩着他脱臼的地方。脚下的男子脸色大变,冷汗越发扑簌簌往下掉,连声道:“是是是……”

    男子脸色未变,轻笑道:“你说你那个杜十娘,她对人笑一笑便是百两,让人摸摸小手便是千金,那一天下来总得赚个好几千两银子吧?这钱,我们得赔你。”

    “啊?”脚下的男子一愣,李旺也是怔了一怔,就看男子越发沉了脸色,言语间带了几分狠厉:“不巧的是,我最好吃的便是这家店的糕点,在我眼里,一颗豆沙包都得百两,一个水晶盏就得千金,你砸了这一地……”

    他轻轻一笑:“你得怎么赔我?”

    宋研竹脸色大变,一旁的初夏嘴张了合,合了张,讶异万分地问道:“小姐,我没看错吧?那个是……是陶家大少爷?”

    平宝儿忍不住拍了拍双手,摇头叹道:“小姐,他好像真是陶大少爷啊!啧啧,从前便听六爷说过,陶大少爷发起怒来也是相当可怕的,今日总算是见识到了!厉害,真是厉害!”

    “……”宋研竹默默地趴在门边,歪着头想:这到底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还是冤家路窄?还是狭路相逢勇者胜?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他妈到底是谁!”旁边有男子蠢蠢欲动,齐齐使了眼色就要上前救人,陶墨言眼睛一圆,抬脚便冲向那些人。宋研竹只觉得眼前一阵花,过不得片刻,那五六个人竟全数倒在地上,哀声遍地。

    过不得多久,屋子外忽而啪啪啪三声响,宋研竹望去,只见又一个着官服的人走进来,身后跟着三四个捕快。陶墨言一脸书生模样,一段时日不见,更加清瘦了,捕快瞧见他时相视一望,有些讶异。

    倒是着官服的那个人轻笑道:“滥用私刑可是要入罪的。”

    “我这是仗义勇为,周知府深明大义,想来也是明白我的。”陶墨言轻声一笑。

    宋研竹定睛一望,方才想起来那着官服的人她是见过的:周子安,全大齐最年轻的知府。比陶墨言虚长几岁,听闻二人在京师便认识,一见如故。

    细细想来,周子安上一世这个时间的确是在苏州做知府……宋研竹上一世只同他见过两面,却很是欣赏他的风趣幽默。

    地上的人乍然见了周子安,眼睛都亮了,忙求道:“知府大人救命!”

    陶墨言轻笑一声,沉了脸道:“陶壶!”

    “嗯?”陶壶赶忙上前,陶墨言扫了一眼脚边的人,道:“搜身!看看他们身上都有多少钱,都给我拿出来。钱不够,就给我把他们的衣裳都扒了!”

    他弯下身子,带了一丝玩味道:“衣裳是给人穿的,不是给不知廉耻的玩意儿穿的。”

    “周知府救命!打劫啊!”又有男子低声求道,周子安转了一圈,假装没听见,轻声笑道:“谁在叫我?”一壁说着一壁对随行的捕快道:“外头似是有人在叫我,你们随我出去看看!”

    说着话,人真的就走了。一群混子傻了眼,奈何被陶墨言教训狠了,浑身都不能动弹,眼睁睁任人摆布,最后被脱了个干净,一个个捂着脸被捕快带走了。

    宋研竹整个人都震惊了,隔着门缝呆若木鸡。初夏推了她一把,低声道:“小姐,陶大少爷好像朝咱们这儿看过来了。”

    宋研竹身子一偏,赶忙躲了起来。

    那一厢,陶墨言淡淡收回视线,将从混子身上搜来的二十多两银子交到李旺手上,轻声道:“拿着这些银子重新购置家什,可够?”

    “够了够了!”李旺忙接过钱,张氏上前连声道谢,他轻轻摇头,忽而偏过头,重重咳嗽起来。

    周子安凝眉问道:“怎么身子变得这样差,从前也不会这样……”

    陶墨言瞪了他一眼,他赶忙噤声道:“好好好,你不说我不问便是!”一壁对一旁战战兢兢的李旺道:“这帮人今儿来得蹊跷,也不知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我总有法子撬开他们的嘴的。”

    见陶墨言还杵在原地,周子安没好脸色道:“英雄也当过了,还在这等着人家请你吃饭呐!到我这儿来也不见你给我个笑脸,打了架收拾不了了才找我,你可真够可以的!”

    伸手便箍住陶墨言的脖子,二话不说便往外拉。

    待他走后,宋研竹才从屋后出来。张氏一边落泪一边收拾东西,宋研竹蹲下身子同她一块捡着地上的糕点,她一抬头,脸上的泪都来不及拭了,忙摆手道:“怎么好让小姐做这些的……”

    “别这么见外,旁的我帮不了你,这些我总能做的。”宋研竹低声道。

    外头站着一群人,就在宋研竹低头的身后,一辆马车从人群中缓缓穿过。马车上,一个娇媚的佳人依偎在男子的怀里,有些担忧道:“荣大爷,那些人可都被抓起来了,不会出什么事吧?”

    男子的目光忽而变得阴鸷,凉凉道:“怕什么,不过是抓进去两天便能放出来了。”

    佳人见男子目光直直望着店铺中弯腰的女子,不由有些吃味道:“啧啧,瞧见美人便挪不开眼儿。那姑娘又是谁?”

    男人轻声一笑,轻佻地俯下身子,将头埋在佳人的胸前,呢喃道:“管她是谁,反正最终都会是我的。”

    ******

    李旺的铺子拾掇了半天都拾掇不清楚,见张氏落泪,李旺索性将东西一丢,对张氏道:原本也想换新的,这下正好,这些东西都不要了,咱们换新的去!”

    张氏心疼那些东西,李旺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若是让你瞧这些东西难过,还不如不要!你笑一笑,不比这一堆东西值钱?咱们累了这么些年,他们砸就砸了,正好让咱们好好休息休息!”

    张氏脸一红,嗔了李旺一眼,一壁低头道:”好,休息几日,正好让你好好养养身子!”

    二人一拍即合,宋研竹在一旁看得叹为观止。

    经此一遭,几人也算是共患难了。到了晚上,张氏特意做了一大桌子菜,特意来请宋研竹,宋研竹瞧了一眼,鼓掌叹道:“这可都是我爱吃的!”

    自个儿落落大方地坐下,一壁又让初夏和平宝儿也坐下,张氏见状,低声对平宝儿道:“我生怕小姐会嫌弃咱们是下人……”

    平宝儿压低了声音道:“小姐前几日就想同咱们一桌用饭的,就怕约束了你和李大哥,才没来的!”平宝儿颇为自豪道,“咱们小姐同旁人不同,她待下人最是亲厚,也从不把咱们当做奴才使唤,她是个好小姐!”

    张氏连连点头,赶忙招呼宋研竹吃菜。宋研竹见李旺不在,问道:“李大哥呢?”

    “他做了些糕点送去给临屋的书生了……”张氏心有余悸道:“今天若不是有他,只怕咱们都得死在那些混子手上。说起来,真是看不出来,我和相公一直以为他不过是个书生,瞧着文文弱弱的,身子也不大好的样子,打起架来竟这样厉害!有他在,我和相公都觉得安心。”

    “你说的那个……替你的糕点取名字的书生,便是今儿帮你打混子的那位……公子?”初夏惊讶问道。

    张氏点点头,道:“就是那位公子……”

    “他……一直住在隔壁么?”初夏偷偷望着宋研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

    张氏摇摇头道:“就在小姐来之前四五日的样子那位公子才出现的。隔壁原本住着一户人家,搬到金陵去了,屋子空了一年多,总算来人了。那位公子看着很和气,每日都会和他的小厮来这买糕点,说话温文尔雅,很是让人喜欢。”

    她说着说着,忽而捂着嘴轻笑道:“小姐不晓得,那位公子长得这是真俊呐,也不知娶妻了没有,隔壁老王还想让我问问……他家那个闺女,似是瞧上人家了。今儿他一出手,估计方圆的姑娘都得来问问。”

    “旁人瞧得上他,他未必瞧得上人家呐,许人家早就有心上人了呢!”一旁平宝儿接过话头道。

    “那可不是!”张氏笑道:“我瞧那公子不是普通人,也许家中早有妻妾也说不准。”

    一壁说着,一壁提起酒杯谢宋研竹,宋研竹二话不说一饮而尽。

    这一顿是宾主尽欢,平宝儿顽皮,缠着张氏道:“李大嫂,你和我李大哥怎么会成亲呢?”

    想起往事,张氏脸一红,几杯酒落肚,话头也开了,眯着眼笑道:“你李大哥和我当年出自一个村子,打小我就以为他讨厌我……你别看他这会好,年轻时候他就跟黑面神一样不苟言笑,瞧见我就板着脸,我瞧见他便犯怵。那会年岁不好,柴米又贵,家里养不起这么多孩子,便将我们都卖了,可巧,都卖在金家,都是出自一个村子的,互相帮衬的机会就多,一来二往便知道他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后来金家大爷便作主让他娶了我……”

    她说着说着眼里多了几分柔情,“后来我才知道,他呀,那会一直板着脸,是因为见了我就紧张。他以为我也讨厌她,所以心里害怕,一害怕,脸就更臭……若不是机缘巧合之下让我能了解他,可能真就错过了。”

    “李大哥现在挺能说的呀!”初夏捂着嘴笑道,张氏愣了一愣才明白过来初夏是在打趣她,脸虽红,却仍说道:“刚成亲时,我们俩都不说话,话都闷在心里,差点都要闹和离了,后来我便对他说,若要长久过下去,闷着是不行的,我又不是神仙,猜不透他心里头想的是什么,他有什么想法一定得告诉我,否则我就不跟他过了!他一害怕,往后就什么都对我说了……年岁一长,便有些没脸没皮……”

    宋研竹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心头忽而一动,眼前忽而浮现前一世陶墨言那一张不苟言笑的脸。上一世的他对她究竟是什么感情?她分明记得,即便最初他不喜欢她,即便最初是陌路,但是他待她一直彬彬有礼,如对所有的陌路人一样。

    后来她嫁给了他,即便是不如他的心意,他也只是有些恼怒,而后相敬如宾。

    及至后来,冰雪渐渐消融,在一点一点的相处中,她能感觉到她的变化,那一瞬间她甚至以为陶墨言能喜欢上她。他想教她画画,教她防身之道,教她待人处事,甚至想要带她去杏花林,带着她去了旁人甚少踏足的清泉山庄……

    她以为一切都将发生变化时,他为何对她变得厌恶……

    赵思怜……是因为每每他出现时,她都在疑似“欺负”赵思怜,让他心生厌恶?因为她性情大变歇斯底里,还是因为……他当真爱上了赵思怜?

    问题的症结究竟在赵思怜的身上,还是他们之间出现了她所未知的罅隙?

    那张床呢?

    宋研竹心渐渐凉下来,前一世的一切变得模模糊糊,当年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会在她生辰那日,陶墨言请来戏班子为她过生辰,转眼却和赵思怜躺在一块。

    当年的戏班子被她理解为欲盖弥彰,可若仔细回想,他二人却是衣衫齐整地躺在一块……她打了他一巴掌,他愤而离去,她索性关闭了院门,从此不愿见他。可那之后,初夏分明说过,陶墨言曾经找过她,当年她愤怒万分,发誓从此不再对陶墨言上心……那之后,究竟又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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