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不是宋盛明,而是个年纪同她不相上下的丫鬟,明媚皓齿,相当标志。见嫣红花容失色,那人不惊不奇,将盖头放在一旁,轻声道:“奴婢是锦雀,是大夫人派奴婢来伺候姨娘的。”

    外头忽而锣鼓喧天,院子里不知道是演到了哪一出戏,博得众人一片喝彩。锦雀歪着头听了一会,嘴里嘟囔着:“赵姨娘,您进来的真是不巧,今天是咱们府里办赏花宴,二老爷和二夫人都去接待客人了,一时半会怕是回不来见您,只能委屈您在这等等。哦对了,伺候您的还有个张妈妈,今儿府里实在是太忙,她得帮着伺候老太太,一会我也得去帮忙!往后您就在这儿住下了,有什么事儿,您只管开口叫我……”

    话虽这么说,锦雀人却是往外跑的,走到门外回头一望,新来的赵姨娘掐着粉色的帕子正抹泪呢。

    锦雀不敢耽搁,紧赶慢赶地走到花园里。来的夫人小姐自动分成了两拨,夫人们都聚在花厅里点戏看戏,花园的假山上有个凉亭,小姐们都聚在那,正说着话呢。

    恰好芍药等在山下,推了她一把问:“锦雀姐姐,新来的姨娘怎么样?”

    锦雀没好气道:“能如何,第一天进门就冷冷清清,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还是我替她揭开的盖头,出来的时候,就听她哭得伤心呢!可怜见的!你家二夫人可真是狠,既然都答应要让她进门了,又何苦选这样的日子为难她?这不是成心么!”

    “这你可别胡说,日子可是二老爷挑的,和二夫人半点干系都没有!”芍药辩解道。

    锦雀啐了一口,“那二夫人怎么一点都不提醒,还不是成心的!”

    “成心又怎么了!就该她的!”芍药骂道:“夫人能让她进门已经够仁慈了,她害得夫人没了孩子,夫人让她添点堵解解气,又怎么了?”

    “也对……”锦雀暗暗想,若是以金氏的性子,不出这点招刁难刁难嫣红,反倒奇怪了。

    光靠同情做不了好丫鬟,更何况,赵氏这个姨娘,在他们这些丫鬟眼里,也并不高贵多少,未进门就破了身子,连个贵妾都算不上!

    “锦雀!”锦雀正发呆,就听假山上宋喜竹唤她,她忙不迭上去,就听宋喜竹问她:“锦雀,二叔新纳的姨娘你可瞧见了?长的好看么?”

    锦雀不敢吱声,瞧了一眼静默坐在一旁的宋研竹,宋喜竹不管,大着声音问道:“我问你呢,二叔今天刚抬进门的那个姨娘呢?”

    这话宋喜竹真是憋屈了好些天,那天被宋研竹唬了一跳,她还真以为有人瞧见她推宋合庆下水,后来反复想,才想明白那天压根不可能有人在假山后面!

    这个宋研竹,真是越来越坏了,几句话吓得她几天都没睡好!

    今天人这样多,看她怎么整治她!

    几个小姐都正闲聊着,一听这个,顿时来了精神:宋家的事儿闹得满城风雨,即便是她们处于深闺之中,都听家中大人或多或少提起过,真是峰回路转,精彩非常!

    听宋喜竹这样问,几个人中顿时有人呢喃道:“方才我娘听姑母提起此事还吃了一惊,直夸宋二夫人宽容大度,若是换做她,那她决计是不依不饶,那可是夺子之痛呢,哪儿能说揭过去就揭过去的?”

    那人挑眉看宋研竹,宋研竹瞟了她一眼,顿觉无语:这人是宋喜竹的舅家表姐,袁氏的外甥女袁怡,因着人长得丑,为人挑剔刻薄,于亲事上十分困难,袁家为了她,说了几回亲都没说成,颇没颜面。

    方才来的路上,宋研竹就见宋喜竹和她在窃窃私语,荣怡还时不时朝她望上两眼,眼里带着鄙夷,也不知道宋喜竹在她跟前说了她多少坏话。

    宋研竹不想回应,起身想走,宋喜竹拦住她,昂起下巴问她:“二姐姐这是上哪儿去?去看新娘子么?”

    这简直是太无礼了!宋研竹正想发怒,一旁有人慢慢悠悠回道:“三妹妹这话说的不大对,不过是个妾罢了,比奴婢强不了多少,用轿子抬进门,已经算是给她脸面了,哪儿还需要二妹妹亲自去看?这不是乱了规矩么?三妹妹你年纪太小,二妹妹却是个懂事的,这些道理,她哪儿能不懂?”

    说着话,那人站起来,挽着宋研竹的手道:“二妹妹,我瞧院子里的垂丝海棠很是不错,你陪我去看看?”

    “好啊,”宋研竹微微福了一福,笑道,“得九姐姐相邀,妹妹荣幸之至。”

    此人,正是上回救了宋研竹的赵戎的姐姐赵九卿,因她在家排行老九,和赵思怜是堂姐妹,宋研竹也就随着赵思怜的称呼,唤她一声九姐姐。

    二人手挽手离开,走了片刻,宋研竹才道:“方才谢谢九姐姐解围。”

    “有什么客气的,都是自家姐妹。”赵九卿笑道:“喜竹妹妹着实不懂事,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就要让你下不来台……我是坐乏了,也瞧你懒得应付她,才将你带出来的。”

    宋喜竹自坐下来就一直东张西望,只怕盘算了这件事情许久,没想到半途被赵九卿抢白,只怕心中已经懊恼万分了。

    一想到宋喜竹那张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的懊丧的脸,宋研竹没来由地一阵欣喜。

    赵九卿比宋研竹大上两岁,在外颇负盛名,打小时就与京里定国公府的三公子宋振定下了婚约,中秋过后就得嫁过去。上一世时宋研竹同赵九卿相交甚少,只记得是个绝色的清冷美人,没想到却是个外冷里热的。这一出仗义执言,宋研竹不由觉得她亲近了几分,可到底也不知该同她说些什么好。二人无声无息地走了片刻,宋研竹嗫嚅道:“九姐姐,听说京师极冷,你过去后,可得多穿些衣服,多吃些饭,保重身体……”

    赵九卿侧头去看她,就见她目如点漆,眼里写着真诚,她不由一怔,随即哈哈大笑,当真是笑得花枝乱颤。宋研竹一直以为她是个冰美人,此刻见她笑成了一朵花,反倒有些不知所措。赵九卿这才扶着她的手,笑道:“好个二妹妹!”

    外头人多知道她是要嫁到定国公府的,严格算起来,她那还是高嫁,飞上枝头当凤凰。外人见她,说声恭喜之外,大体是艳羡她的夫家好,还要攀上两句,就如方才,那几个小姐哪个不是一味恭维奉承,上赶着围在她身边?而她的家中长辈,只一味教导她要“三从四德”、“恭顺端方”,独独一个宋研竹,真心实意地对她说,“京师冷,多穿衣”——旁人的千言万语,还真不如这句贴心实在!

    宋研竹晓得自己的祝福委实不够高大上,可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这个民间俚语她却是知道的。一入侯门深似海,定国公府人事复杂,赵九卿若想安生穿衣吃饭那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天知道,这真是她最真诚的祝福了。

    “你真是个妙人儿!”赵九卿笑道。

    二人正站在岔路口上,身后就是一小片竹林。二人正说着话,林子里却突然传出声来:“九姐姐这是同谁说话呢,许久不见你这样高兴。”

    宋研竹听着声音耳熟,回过身去同那人一对视,两人俱是一怔。

    第29章 春光

    “你,你不是当日东街上那个……”赵戎瞪大了眼睛,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这不是东大街上的那个小兄弟么,怎么这般无耻,男扮女装到这骗吃骗喝来了!

    他再一看赵九卿,二人正是笑语盈盈,相谈甚欢,不由更是傻眼:啧啧,不止骗吃骗喝,还骗色来了!

    “你,你……”赵戎气不打一处来,抖着手正要拉开宋研竹,赵九卿瞧着不像样,将他拉住:“六弟,不得无礼!”而后,压低了声音道:“这是宋二小姐宋研竹,你小时候还见过的,怎么忘了?”

    “什么?二妹妹?”赵戎的嘴成功由塞得下鸡蛋变成塞得下拳头,再次张大了一点,待看清宋研竹,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哪儿半点小时候的样子,他一句话不由得脱口而出:“二妹妹,你小时候不是个胖小妞么?肉呢!?”

    赵九卿翻了个白眼,提手在赵戎的后脑勺上拍了一掌:“这么大了还这样咋咋呼呼的,让人瞧见了笑话!”

    一壁又对宋研竹道:“这是我家六弟赵戎,你可还记得他?”

    宋研竹看赵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忍住笑道:“赵六哥七八岁便随赵二老爷去了京师,经年不见,还是这样豁达直爽!喏,那会研儿虽然年纪小,却也记得,赵六哥有个雅号,叫‘皮猴儿’……”

    “是是是,是皮猴儿!”赵九卿大笑,“你俩啊,一个是‘胖小妞’,一个是‘皮猴儿’,小的时候一见面就掐架!”

    宋研竹下巴一抬,想起小时候曾经因为赵戎一句“胖小妞”,还同他打过一架,不由得抿唇笑出声来。

    她这厢巧笑嫣然,端的是明媚善睐,靥辅承权,赵戎一时看呆了,怎么看她都不像小时候那个矮胖墩儿,倒像是那日在街上看见的那个小兄弟。赵戎性格耿直却不笨,当下只把那话按在心中不说。

    林子里又传来脚步声,宋研竹隐约听见宋合庆的声音传出来,气喘吁吁的,上气接不上下气的模样:“赵六哥,你慢些,我们追不上你了!”

    宋研竹忙提声唤道:“合哥儿,我们在这呢!”

    “唔,那是我二姐的声音!”宋合庆兴奋的声音传出来,过不得片刻,从林子里钻出三四个男子来,宋研竹也没注意,就看到宋合庆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额头上全是汗,遂拿了帕子替他擦汗,边擦边低声细语问道:“这是打哪儿来,怎么玩得一身汗?”

    “同几位兄长在林子那头踢蹴鞠呢,原是踢得好好的,球却被踢进了林子里,赵六哥说去捡,人却不见了……”宋合庆童声童气地抬头,问赵戎:“赵六哥,你是怕输,所以才要逃走么?”

    身后的男子哄堂大笑,有人起哄道:“我瞧赵六哥不是怕输,是想跑这儿偷懒来了!”

    宋研竹方才的注意力都在宋合庆身上,这会才站起来打量宋合庆身后众人,均是荣氏和袁氏的几个娘家侄子,荣正、荣理、袁世权、袁世礼,从前时常也有往来的。宋研竹微微点头,直到视线落在最后一个人身后,却不由得蹙了眉头:陶墨言不知何时站在众人的后面,不言不语,淡漠疏离地望着她。

    宋研竹的笑容一僵,宋合庆只当他是见了陌生男子紧张,忙附在她耳旁道:“二姐,那就是上回救了咱们的陶知府家的公子陶墨言。”

    “唔……”宋研竹忙带上温和的笑,对众人一一见了礼,最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福了福身子,叫了声“见过陶公子”。

    陶墨言眸子紧了紧,半晌才轻轻地道了声“嗯”,撇开头去看别处,心思却不知落到了哪里。

    小小的宋合庆一会看看赵戎,他正神色复杂地自己跟自己天人交战,一会看看陶墨言,玉树芝兰地站着,面上不知为何挂上了霜,余下众人皆是云里雾里,场面一时凉了下来。宋合庆眼珠子一转,乖乖地站到宋研竹的身旁,朗声道:“二姐姐,你给我做的那些桂花糖蒸栗粉糕都吃完了,回头你再给我做一些吧?”

    宋研竹一惊:“都吃完了?”

    宋合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从前金氏把他养得骄矜了些,让他养成了挑食偏食的性子,宋研竹花了好些功夫才让他什么都学着吃些。那日他答应要好好读书,往后果然鸡鸣则起,挑灯夜读,他读书情绪高涨,宋研竹也不拦着,只平日里多做了一些糕点让他带在身边,肚子饿了就能吃上。隐约记得这一批糕点还是昨日做完送到他房里的,足够他吃上两三天,怎么就吃完了?

    宋研竹摸摸他的肚子,担忧道:“那么多的糕点,你一气全吃了?若是不消食,可有你难受的!”

    宋合庆苦着脸道:“二姐姐,哪是我吃的啊!方才我肚子饿,让小厮拿了些出来,又想着二姐姐的手艺这样好,我不能吃独食,是以分了些给众位兄长……不过片刻功夫,就没了……”说着话,拿眼直瞅赵戎:就是他就是他,就是他把我的糕点吃的一块都不剩的!

    “你个小家伙,吃你两块糕点你就心疼了?”赵戎丝毫没有被当场抓包的羞赧,大大方方上来道:“我只道谁的手艺这样好,原来是二妹妹!那些桂花糖蒸栗粉糕可真是好吃,甜而不腻,连平日不爱吃零嘴的陶大公子也吃了两块!”

    赵戎说完直挑眉:这坏事不是我一个人干的,陶墨言也有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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