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了个激灵睁开眼,入目皆是浓黑,难以分辨四周。山村里的黑暗,总是比城市里的更加纯粹,伸手不见五指的说法绝非夸大,但是双眼慢慢适应黑暗以后,就能察觉到一些东西的轮廓。

    我盯着天花板,隐约看见那上面附着什么东西,一开始只是一个很模糊的影子,慢慢地,在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我看得更清楚一些,那分明是个人的轮廓,背贴着天花板,正好与我面对着面,张开双手,像个“十”字一样,穿着宽袖的白衣服,可是袖子并没有下垂,而是和人影一样,紧贴着天花板;长长的衣摆同样如此。

    那影子好像是穿着旧式的中国女人的礼服,但这种纯白的颜色,明显不是为喜事准备。更确切地说,这分明就是丧事中的寿衣!

    我倒吸了一口气,因为浑身不能动弹,我不得不与她面对面直视。我看不清她的脸,但能感到一股扑面而来的阴郁和冷漠,好像我与她的生命产生了共通似的,我看见她以这样的姿势躺在床上——那是一间不太大的屋子,虽然装潢更加古老一些,还是能看出来就是我现在睡的这间屋子。

    那个女人就躺在这张床上,一丝不挂,被子在她边上皱成一团,衣服扔得到处都是。这也是我第一次看清她的模样,尖尖的小脸,右脸颊上有一颗很细的泪痣,就长在她那双很大很空洞的眼睛下面,两条泪痕顺着她的眼角延伸到鬓角,干涸之后银光闪闪。不得不说,她的模样很有古典美人的味道,要不是周围的装潢和我现在的年代差不多,我一定会认为自己回到了古时候。

    可紧接着我脑子里闪过的第二个念头,不是欣赏她有多美,而是这整个画面都在向我展示一个词——强暴!就在画面固定在这个女人身上之前,我看见一个衣着整齐的男人的背影离开,向门的方向走去。画面很窄,我只看见了他腰部以下,应该是个男人没错。

    “所有人都要付出代价……所有人……付出代价……”

    在我耳边响起断断续续的声音,女人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难以控制的愤怒,却显得和她的双眼一样空洞。我感到有点惊恐,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可是我根本就不能动弹。我睁大眼睛看着她,仿佛能看见那张脸上充斥着狞笑,而她的嘴角慢慢裂开,延伸到她那削瘦的脸颊上,一滴一滴的血水顺着她的嘴唇落下来,啪嗒啪嗒地滴落在我的额头上,虽然我看不见,却能感觉到那粘稠的东西在我的额头上灼烧,像火一样。这种感觉如同我被卡在翻倒的轿车里时,手指底下有粘稠的血液蔓延,不知道是我自己的,还是林耀阳的,抑或是那个趴在窗口看着我的孩子的。

    “放开……放开我……”我颤抖着,嗓子里很难发出声音来。我觉得再这么下去,我一定会疯掉,可那女人死死盯着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个女人到底想表达些什么?

    突然我瞥见门口好像有人站在那里。霎那之间,我身上那种束缚感消失了,我好像又能稍微活动肢体,偏转头朝门口看一眼,差点吓得半死。

    有个人面朝门内,笔直地站在那里。

    我仔细一看,原来是盛秋。她穿了一身白色的连衣裙,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她双眼空洞,无声无息地走进来,一直走到窗口,双手攀在窗台上,半个身子探了出去,然后一条腿也抬起来,挂在了窗台上,紧接着,她又抬起另一条腿,看样子要继续往上攀爬。但是这扇窗就像所有古建筑的窗户一样,并没有添加任何现代化的保护措施,一旦翻过这道窗口,迎接她的将是至少在八米以下的泥地!

    我几乎是摒住了呼吸,眼睁睁看着盛秋就要纵身跃下。就在那一刻,我看见那个穿寿衣的女人就站在盛秋背后,好像这一切都是她在指使,她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嘴角还是裂开的样子,脸颊上往上撕裂的口子淌着鲜血,这让我分不清她在笑还是在哭,因为她的眼中同样滚落出血水来,泪痕一般留在她撕裂的脸颊上。

    血肉模糊!这是那张被我在心里赞美过的脸,如今在我心目中唯一的印象。

    “啊——”我屏住的气息都在一瞬间释放了出来,从我的喉咙里迸出尖叫声,我觉得我的喉咙和肺都要一并被撕裂了。我拼尽全力大叫她的名字。

    “盛秋!”

    穿丧服女人的影子像沙子一样烟消云散,而盛秋往外爬的身子顿住了,过了会儿,她返身退了回来,就在她落地的同时,屋子里的黑暗也被撕裂了。节能灯一点点明亮起来,将盛秋惨白的脸照得更显发白,她脸上带着惊恐的表情,看着自己的双手,又看看窗户,嘴里喃喃地说:“又发生了……又来了……又……”

    大舅妈疾步走到盛秋身边,小声地安慰着,盛秋却完全失去了魂魄似的,不住地颤抖,双眼直直地垂视地面,毫无焦点。

    他们离开之后,虽然一切又平静下来,整晚也没有再发生任何奇怪的事情,可我没办法睡个好觉,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天亮,鸡叫比黎明来得更早一些,一声声拉长的打鸣声在夜色中盘旋,渐渐地,天也跟着亮了起来。

    白天虽然不能完全隔绝那些奇怪的东西,但至少让我觉得心安一点。我想我基本能断定,在这个村子——至少是这间屋子里,存在着某些超越人类、超越自然的东西,而且,那东西完全有力量左右我们这些普通人类的思想和行为。所以我更不能留在这里了,这个地方太危险了。

    其实那场车祸给我造成的伤害并不算太严重,不过两三天我就能下床走动。那个少女每天都来看我,像保姆一样。她叫祁小蓁,是宝妈的孙女,今年刚刚十四岁,却遭遇了人生中的重大变故,相依为命的奶奶惨遭横祸逝世。她很年幼的时候父母就去世了,家里只剩下奶奶照顾,将她养大,而宝妈去世后,她失去了唯一的依靠,说是补偿也好,说是不得不做也好,大舅让祁小蓁接替了宝妈在盛家大宅里的工作,也就是像保姆一样的长工,吃住都在盛家。在外人看来,能在这个家里工作,可是一件相当风光的事情,好像祁小蓁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失去奶奶虽然让她悲伤,但好歹下半辈子有了着落,所以与我聊天的时候她还是挺乐观的样子。

    “那天晚上在屋子里发生的事情,一直都没有听你提起,但是,一定很可怕吧?”小蓁总是坐在床边替我削苹果,少女柔美的体香逆着光散发出来,窗户和窗外的光都在她背后,这样鲜活的生命,让我想起了十四岁的自己。那时候的我根本不懂得享受生活,一心只想着要怎么逃出去,可是现在竟然有人呆在这里还甘之如饴。

    我靠在床头看书。虽说已经能下床走动,可毕竟还没痊愈,多走一会儿就会觉得太累。我趁着轻松的时候,到祖母房间里整理了一下东西,找出来几本书,都是老古董了,最新的也是民国时流行的版式。祖母去世以后,她的房间一直没人动过,大舅他们也还没想好要怎么处理她的东西,对很多人来说,祖母的尊严神圣不可侵犯,大舅更是一辈子都活在祖母的光环或者说是阴影下,通过祖母在我身上施加的那种控制欲和压力,我能想象在祖母身边生活了好几十年的大舅对她的敬畏有多深。

    祖母看的书都是一些和风水之类有关的,以前我可不知道她竟然喜欢研究这一类东西,然而在这种小山村里,似乎也没有更多的选择,能用书来打发时间已经很不错了。现在我就处于这种状态。家里那台老电视,兴许能搜索几个本土频道,但我现在没力气去捣鼓它。

    我听到小蓁说的话,合上书放到手边,转过头去看着她。我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说的事情,指的是那天晚上盛秋差点从我房间的窗户跳楼那件事。

    “的确很可怕,毕竟那是我堂妹,要不是我睡得不太好,正好醒过来叫住了她,后果真是不堪设想。”我尽量不去想象那天晚上的真实状况,不去想象那个女人破碎的脸,还有她所做的一切。

    小蓁赞同地点点头,接着她叹了口气,用有点怀念的口气说:“其实以前我也听奶奶说过,盛家大院里经常有些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比如二小姐的夜游症,她好像总是试图伤害自己。我奶奶还说,二小姐的夜游症并不是什么病,而是鬼上身……”她的声音小了下去,多了点诡异的意味。我想,她怀念的是她的奶奶,而不是她奶奶留下的那些古怪说法。因为这种说法至少让我毛骨悚然。

    “哪、哪有这种奇怪的事情,你奶奶那是老封建,才会相信这些,你不会也相信吧?”我强装镇定,背后却一阵阵发凉。

    “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是听说村子里那个姓傅的,好像能看见那玩意儿。奶奶从不让我接近他,村子里的其他小孩儿也都这样被大人嘱咐,我想,总是有一些原因的吧。”小蓁脸上流露出一丝恐惧。

    姓傅的……傅凉城?他,真的能看见鬼吗?即便是真的,他所看见的世界,和我们,或者说,和我时不时看见的那些景象,又有什么区别?

    或许,有机会该向他问个清楚。

    “对了,月大爷今天来探望过,这次真是多亏了他,及时发现你们,叫村里的人去帮忙,不然就算车祸没害死你们,留在那种荒无人烟的树林里,也死定了。”小蓁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了出来。

    “月大爷来过?我怎么没看见他?”我听说过这次车祸是月大爷发现了现场,叫人来救了我和林耀阳,虽说是万幸让我俩捡回一条命,但我还是觉得奇怪,以宝马的车速,即便山路难行,当时也已经开出村子好长一段距离,月大爷为什么会出现在那种地方,而且正好发现了我俩。

    “他好像去看了眼你男朋友,可能因为这边是女孩子的闺房,他就没过来。”小蓁歪着头想了想,大概是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对,第一个发现现场的人回来关心一下被他所救的人的现状,倒也无可厚非,但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小蓁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她似乎觉得月大爷是个不错的人,独居多年,一个人看守村头,说起来还有点可怜。

    “这次村长突然过世,月大爷这样一把年纪的人,还来帮忙布置灵堂,也真是难为他了。这么古道热肠的一个人,也会被老婆抛弃,有时候想想,老天爷真是不公平。”

    “等等——灵堂?月大爷也帮忙布置了灵堂?”我的脑海中,有可怕的念头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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