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叫喊声我愣了一下,环顾左右,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因为林耀阳并没有停下脚步。也可能是他一心想要求证刚才那场车祸,疾步朝车头走去。

    正当我不知所措时,那声音更加清晰地传来。

    “救命——”

    仿佛是拼尽了力气想要被人发现,大抵是对方已经听到了我和林耀阳谈话的声音,生怕我们就这样走掉了。在这样荒凉的地方能遇到可以求救的路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耀阳!”我叫了男友一声,示意他跟我过来,接着便循声去找那声音的源头。那是一把有些苍老粗糙的女人的嗓音。我盘算着,会不会方才林耀阳看见的,就是这个在呼救的老婆婆?

    大雨让茂密的树林更显幽暗,满地都是多年沉积的枯叶和古老的灌木丛,哗啦啦的大雨和不时电闪雷鸣的轰隆声让呼救的声音显得格外微弱。我只能判断大致的方向,正好是在灌木和荆棘比较多的那一片,每踩一脚都是吱吱的响声。

    突然,一只冰凉的手从后面抓住了我的脚踝!

    我尖叫着往后跳,试图挣开那只手的纠缠,扭头就看见地上趴着一个干瘦的老太婆,头发是花白的,一身布衣脏兮兮的都被雨水打湿了。她的手掌跟鸡爪似的,紧紧地抓着我的脚踝,甚至硌得人生疼。

    林耀阳大概是听见了我的叫声,朝我冲了过来。

    “救、救救我……”老婆婆有气无力。

    我本以为她可能是刚才林耀阳撞到的人,但老婆婆身上并没有血迹,我们也顾不上多问,赶紧把她扶上车。还好林耀阳有随身带一些普通急救物品的习惯,他爸爸是考古专家,平时遇到的突发状况不少,家庭熏陶让他养成了许多奇怪的小习惯。

    林耀阳在后座给老婆婆包扎好腿,据说她是到山里来采点草药,不小心摔了一跤,又恰逢大雨,还以为自己会冻死在这里,幸好遇到了我们。

    我在这山里住了十多年,也知道山里人的生活习性,的确会有些老老少少的到树林子里来采草药。但我不知道这片树林里原来也有草药,倒是在山脉深处一些山脊或者峡谷的地方,会生长各种各样的草药。

    我在车门前举着伞,反正也帮不上什么忙。刚才林耀阳检查了车头,确实像我说的那样,一点痕迹都没有,根本不像是撞到过人。不过我站在这儿百无聊赖的时候,眼角余光却瞥到车前轮后面好像卡着什么东西。

    “这是……”我弯腰把覆盖在那东西上面的几片枯叶拿开,忽然就僵住了。

    那半截躺在车轮子底下的玩意儿,竟然是一个白色的纸人!纸人的半个脑袋已经被车轮压扁了,只露出半张残缺的脸。

    我反应过来,连退了好几步,转身拉起林耀阳,把他塞进了驾驶座里,催他赶紧开车离开这个地方。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刚才林耀阳看见的车祸幻象,和那个纸人,像某种圈套。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正是当年她想逃离山村的一个重要原因。

    林耀阳虽然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心急火燎,但好在他听话,正好刚才老婆婆说,她家和我同在一个村子里,还笑问我是不是认识这太婆家。

    其实我们村子并不算特别大,住了不到一百口人,可祖母不许我随便出门走动,所以我认识的人很有限,基本都是和我们这个大家族有点来往的。

    在公司里,很多人认为我是“灰姑娘”,就因为我是山里出来的,可他们不知道的是,我的家族在当地相当有势力。这个村子似乎是古代为了躲避战祸而迁移进来的,那时候起,我们盛家的先祖就被推选为族长,一直延续到现在,可以说是地主家族。即便后来全国解放,新中国成立,我们这偏僻的小村庄也没有受到多大影响。村里的一切,都是族长和一些权威的长老们说了算,外人更不会插手我们的事情。这些年我在外面闯荡,了解到其实不止是我们的村子存在这样的情况,现在中国很多偏僻的山村都有类似“土财主”和只手遮天的人物,即便是当地一些政府都不愿意招惹这些人。

    这次我祖母去世,可以想象在村子里造成了怎样的轰动。

    “原来你就是盛家那丫头!”太婆满是褶子的脸上露出一个不大明显的笑容。“早些年村子里传言说,你父亲突然回村来把你带走了,也有说你在盛家大院里离奇失踪,反正有好几个晚上,盛家都挺闹腾,搞得村子里人心惶惶。后来还是你祖母出来辟谣,说是你年纪到了,把你送出村去念大学了,啧啧,多少年没回来,现在也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我有点尴尬地笑了笑,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躲在粮食桶里的夜晚。农户代表来我家交粮,这是每个月的惯例,我暗中观察了好几个月,才决定用这样的方式逃出盛家,一路出村,头也没回。那时候我迫切地想要离开,从没考虑过,有一天我还会回到这片土地上。这让我心里对祖母又多了一丝愧疚,想想当年我逃跑的时候,应该是给她造成了不小的伤害吧。

    “快走吧,太晚了就不好走山路了。”我催着林耀阳开车,他一边发动还一边嘟哝刚才那场莫须有的车祸。

    “肯定是我妈那个电话影响到我,我才会莫名其妙看到什么路中央的小女孩,真是头疼。”林耀阳揉着太阳穴,语气很是无奈。

    我微微一震,扭头看着他:“小女孩?你刚才看到的是个小女孩?”

    “嗯。所以我才会那么着急啊。你知道我一向喜欢小孩子。”林耀阳点点头,最后一句话像是在暗示什么。接着他又正色道:“前两天我妈打电话来,说我们小区那边出了场车祸,有个小女孩在楼下马路被车撞死了,她父母都是上班族,没工夫管孩子。七岁多的小女孩,刚上小学,每天还带着洋娃娃去班上,偏偏那天放学的时候下着大雨,那条马路的红绿灯又出了故障,就被超速的小轿车卷进车轮了……人生还没开始就结束了,想起来也是可怜。”

    一股森然的寒意爬上我的脊背,沿着脊梁骨细细密密的像蚂蚁一样爬动。

    我咽了口唾沫,看着车内后视镜,那里面映出后座太婆的一双眼睛,浑浊却凝聚着森森寒光,像是知道我在看她似的,她的嘴角弯起来,露出一个不明意味的笑容。我觉得心口好像被人打了一拳头似的,膈应得慌,连忙移开了视线,朝窗外看去。

    淅淅沥沥的大雨里,飞驰而过的山林风光,宁静秀美。

    很多人都难以想象,在这样僻静的大山里,有一群尊古守旧的山民,他们靠自己耕种,畜牧,有些也自己纺织。但他们并非丝毫不与外界接触。他们有自己的代表人,这些人将山里富余的东西捯饬到山外大大小小的城、县,结好账,买好村民需要的东西,又运回山里来。这里通讯并不发达,更别提网络,好在电灯以及普及了,只是山上地形复杂,突发情况也多,所以经常停电,这时候,村民们就会点上蜡烛或者煤油灯。

    这就是我的村庄。一个用篱笆围起来,村口小得容不下宝马的车身挤进去的小村落。耀阳只好把车停放在村头,想着反正也就是这两三日,不至于出什么麻烦。

    本来下车后是要先把那太婆送回她家,但是她坚持要自己走回去,还说知道我们是回来奔丧的,天色已经不早了,该早点回去打点丧事。

    “你祖母就三个孩子,你妈和你二舅都走得早,你大舅妈和你堂弟都不管事,二舅妈又是那样,这次办丧事靠你大舅一个人撑着,还好你回来了,还是趁早回去帮忙吧,不用担心我这老太婆。还怕我找不着回家的路嘛?”老婆婆精神奕奕地挥挥手,似是从扭伤中恢复过来大半,硬是没让我俩送她。

    我和林耀阳只好就这么回家。离开这村子八年有余,回来时却丝毫没有陌生感。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没有什么变化,甚至村头那个看门老头养的土狗都还在,不过我离开的时候它还没断奶,好几次我都看到它跟兄弟们抢奶头的时候,一边咬着母狗的奶头不放,一边用后腿狠狠地踹小兄弟的脑袋,果然现在成了老狗之后,狂吠起来都比别家的狗有劲儿。这狗吠从村头到我家大门口,在背后送了我们一路。

    盛家是个大宅院,百多年的老建筑,修葺过好几次。此刻院子里里外外都挂满了白布和白纱,两个大白灯笼被暴风雨刮得来回晃荡,里面微弱的烛光在傍晚的天光下并不太明显;大堂里面传出二胡拉的哀乐,和这座古老的建筑倒是相得益彰。

    我深吸一口气,紧紧抓着林耀阳的手,他大概以为我是近乡情怯的情绪太浓,还笑着让我不要紧张。可他话音刚落,大门左边挂的那只白灯笼就被大风刮落,“啪”的一下,正好掉在了我们脚边,伴着大雨,灯笼里的烛火蔓延开来,将白布烧了个精光,只剩下炭黑的骨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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