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现在算是明白,为何大将军如此看重于任道远,一度想要招他为婿了。”
    抵达车师河以北的石堡中后,赵甲为赵充国卸甲,这位跟了赵充国数日年,在令居赵氏府邸为家监的老仆,这次也随他出征,闻言笑道:
    “甚少听到主君夸人,不过西安侯确实是难得的英杰。”
    赵充国觉得有趣:“哦,你这对年轻人最挑剔,觉得一代不如一代的老朽,也看中了他?”
    赵甲笑道:“就说去年在金城,西安侯虽是护羌校尉,然无兵无卒,可他在令居城里绕了一圈,就能骗了六百骑随他击敌,后来还建了一支‘虎骑’。金城人的德行主君是知道的,却对他心服不已,这得有真本事才行。”
    赵充国点了点头,没有多言,心里却是想到了在这次出征里,对任弘新的认知。
    智谋就不提了,西安侯素有多智之名,在他还是使者时展现得淋漓尽致,被西域士卒誉之为“狐”。
    勇亦不必多说,上天山灭龟兹,皆是胆大妄为之举,常人所不能行,在金城时,又以劣势兵力在冰河大破羌虏,被称为“河湟之虎”。
    而且最妙的是,他知道什么时候该做虎而勇,什么时候该为狐用智,赵充国本以为车师得等自己大军抵达才慢慢围攻,岂料任弘居然两天就打下来了,事后听他叙述经过,声东击西,敢死之士攀崖夜袭擒车师王,都是寻常将军想不到的智慧。
    赵充国还听说了任弘的治军之法,五个曲管理得当,严能立威,信能赏罚,他甚至亲自旁观了这“西凉铁骑”的破车师后的“表彰大会”,这次集体功是擒了车师王的河西曲,个人功劳之最则是披重甲杀得交河大乱,给赵汉儿创造机会的韩敢当。
    看完后赵充国暗暗颔首,对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赵卬道:“这法子用来激励士卒不错,汝所率之部,也可以学学。”
    然而赵卬却不以为然,叫赵充国十分失望。
    而任弘身上,最让赵充国赞许的,是他的“仁”。
    在金城那首“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颇合赵充国之意,这次远征,任弘也在车师贯彻了他的仁义,留了车师王等赵充国发落,对交河城竟做到了秋毫无犯。
    这是赵充国在所有出征西域的汉军队伍里,都从未见过的。
    当然,抢了府库里的钱帛分予士卒这种事,无伤大雅。
    仁者,惠附恻隐,得人心也,这不意味着要妇人之仁,而是知道什么时候该心硬痛下杀手,什么时候该心软高抬贵手。
    比如黑戈壁里那一千匈奴人,有人暗暗报上来说是任弘公报私仇而“杀降”,但赵充国没有明说:就算不杀,那千余匈奴也无法放心收下,任由其在北山活动,反而会让大军有后顾之忧,大军一路胜利也就罢了,若是不利仓促撤回,彼辈会不会反复?
    更何况,任弘就算动刀,也是知道分寸的,这点和辛武贤不同。
    “智信仁勇严,五德齐全,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大将军能识人啊,早老夫一年就看出来了。”
    老将军心里有点感慨,又有些欣慰,未来,终究是年轻人的。
    不知不觉,赵充国也和大将军一样,对任弘越来越重视,正因为这种器重,当任弘在军议提出不一样的看法时,赵充国也愿意多听取他的意见。
    “下吏以为,大军不应只白山以北。”
    按照先前与韩增的约定,蒲类将军夺取车师后,经天山之间的宽谷,后世的“达坂城盆地”北上,与强弩将军在东且弥国(乌鲁木齐)会师,以那儿为后勤基地,沿着天山北麓向西,穿过整个准噶尔盆地,寻找匈奴右贤王主力决战。
    但五六万大军行军是快不起来的,尤其是在敌人的腹地上,按照赵充国和韩增的风格,定是缓缓推进,从东且弥到乌孙夏都草原,足足一千五百里路,他们恐怕能走上一个多月。
    而任弘却不能保证,在匈奴已发动夏末攻势三四个月后,乌孙可还能撑到入冬。
    他为大汉拿下了交河城,大家已经顾了,现在该考虑下小家了。
    所以任弘希望能抄一条近道,在入冬前抵达乌孙。
    “西安侯不愧是乌孙之婿啊。”赵卬笑着如是说,看向任弘的眼力有些嫉妒。
    任弘不卑不亢:“赵都尉,保乌孙,尤其是保解忧公主不失,这也是大将军之令。”
    赵充国示意任弘继续说:“你想到的近道,莫非是南下走焉耆,沿着开都水去日逐王庭,最后再入乌孙?”
    “然也!”
    任弘知道赵充国对西域舆图是好好琢磨过的,此路比从天山以北绕道走更近,虽然开都水路况差点不能行数万大军,但数千轻骑驰逐,二十日可至乌孙!
    军正赵广汉提出了异议:“但在车师西南方的焉耆、危须两邦,依然附从匈奴,只怕不比破车师容易。”
    这可以说是任弘的老对手了,早在他数年前在铁门关一夜成城时,焉耆、危须就作为匈奴僮仆校尉的仆从军兵临城下过……对了那个僮仆校尉叫啥来着?名字明明就在嘴边,但任弘就是想不起来。
    他只能抛出了自己保全车师国后,得到的最大回报:“下吏刚得到消息,焉耆王有意附汉。”
    “哦?”
    这是个大消息,焉耆人口三万,丁壮六千余,在龟兹灭亡后,成了西域第二大邦,也是匈奴在天山以北最牢固的基地,当年先贤掸围攻铁门,靠的就是焉耆之兵。
    任弘将事情前因后果告知了赵充国。
    “数年前铁门一战,下吏效仿田单火牛阵立功,杀伤了数百焉耆人,焉耆损失惨重,又常为匈奴征兵勒索,苦不堪言,认为不如投汉,已暗暗遣使去往西域都护府,声称只要大汉出兵,便愿反正。”
    “只是西域都护兵少,迟迟未能出铁门,如今却是个机会。”
    “此外,老车师王有二子,二王子乌贵乃匈奴妇所生,天然亲近匈奴,已在破城时被斩了。而车师太子军宿乃是焉耆国外孙,常与贵人苏犹一同劝车师王与大汉为善。匈奴车师屯田之兵撤往焉耆时,将他带走为质,如今就在焉耆国都员渠城!”
    “若能分出一支偏师走焉耆国,一来可助西域都护夺取此邦,二来也可迎接军宿,让车师有一位亲汉的王。”
    “车师已扬汉旌,焉耆再反正降汉,危须、山国必望风披靡,匈奴在天山以南,将再无立足之地!”
    这就叫搂草打兔子,将匈奴在西域的小弟一锅端了,加上天山以北肯定敌不过韩增的卑陆、东西且弥等,足有十个之多,诸邦虽小,但名字凑一起,在奏疏上也能写一长串啊,足够唬人了。
    这么丰厚的战果,是不是很符合大将军霍光“兵不空出”的期望呢?任弘相信自己不明说,赵充国也清楚这点。
    一旦拿下焉耆,只要沿着开都水往高处走,就能抵达后世新疆最大的草原:巴音布鲁克,那是先贤掸做日逐王时的老巢。
    过了巴音布鲁克再往西,就是乌孙东南边界的那拉提草原了,说不定刚好出现在匈奴人后方,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任弘拱手道:“人言,狡兔三窟,先贤掸如今兼任右谷蠡王,右谷蠡王自是一窟,僮仆校尉所在的焉耆、危须之间,乃是二窟;第三窟,当然是日逐王庭所在的草原了。”
    “就算他能提防大军会走天山北击右谷蠡王庭,提前撤离,但其部众妇孺老弱牲畜总不至于交给一向不睦的右贤王,更不可能放到呼揭、坚昆去吧,入秋后必在水草丰饶的安全之地,或许是昔日的日逐王庭!此分偏师南下之巨利也!”
    看着任弘那炯炯有神的目光,赵充国明白了。
    这位智勇双全的西安侯,在取交河用智之后,又要开始勇往直前了!
    赵广汉还是摇头:“如今已知焉耆有从车师撤回去的三千匈奴人,而日逐王庭处,除了老弱牲畜外,也可能有匈奴留下防备汉军的引弓之士,究竟有数千,还是上万,吾等不得而知,西安侯只带一部五千骑,恐怕……”
    话音刚落,将位上却响起了赵充国的笑声。
    “五千确实不够,这偏师,得加一部,万骑方可!”
    这意思是许可他的计划了,任弘大喜,而赵充国目光扫视帐内众都尉。
    “诸校尉中,谁愿为道远踵军后援?”
    赵充国一军五部,孔璋留在蒲类海为大军守着后路,不在场,在也不可能跟在任弘屁股后面。
    赵卬偏过头,他是堂堂蒲类将军之子,羞于为任弘后援。他更希望能和父亲一起,同匈奴主力大决战,不相信任弘的战略。
    辛武贤原本与任弘多次共事,合作还算愉快,但因为三观不合,在屠不屠车师的争吵后闹得有点僵,此刻没有站出来。
    最后却是营中平日里话语最少,最为低调的一名都尉出列,朝赵充国作揖,又看了任弘一眼,对他一笑:
    “末将金赏,愿与西安侯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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