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放心吧……哀家的身子骨硬朗着呢……哀家……是真的想回京了……”

    永璂心下不安,却也拗不过太后的吩咐,又留了片刻,便起身向皇帝请旨去了……”

    宝奁一面收拾碗筷,一面望着永璂离去的背影,手上的动作极慢,待永璂的身影全然瞧不见了,她方才轻声道:“娘娘……您这是何苦呢?”

    太后一直压抑着的咳嗽,此时待人走了才发作起来,宝奁赶忙替她用帕子擦了,好不容易轻抚着她的背,替太后把气理顺了,却听太后哑声道:“若说最挂念皇后的人,谁都越不过永璂去,他又向来是个心思重的,往日还能到哀家跟前说说话,现如今哀家这副模样,他心里的苦闷,能向谁说去?”

    宝奁只觉得连日来的悲戚,压得她都快喘不过气来,她偷偷展开帕子看了一眼,不出所料又是一团刺目的血迹。

    太后却在此时缓缓道:“就当……这是哀家还能为永璂做的一件事吧……让他回去守着皇后……让他安心……”

    当弘历冷着脸听到永璂的话时,威严的帝王沉声道:“太后当真这么说?”

    永璂跪在地上,望着端坐在御座上的父皇,坚定道:“皇祖母说……她想家了……”

    怎料弘历竟作势要将桌上的玉石纸镇扔向永璂,下首的永璂不期然地瑟缩了一下,只听弘历道:“朕看你的心是块石头,怎么捂都捂不热,太后待你恩重如山,如今她病重,你竟这般鲁莽行事,也不为她的身子考虑一下,外头这风刀霜剑的,她老人家如何受得住,若是有个万一……”

    弘历扶着额,他说不下去了,片刻后帝王突兀地笑起来:“难为她老人家,病重时还心心念念着你,没想到竟养了头白眼狼……你以为这样朕就会觉得你孝顺?做梦!”

    永璂的身子微微发着抖,他想退缩,他想告退,他不明白,为何父皇对着八哥和老十五都和颜悦色的,一到他这里就变成了疾风骤雨。可一想到皇祖母病弱时的嘱托,他又鼓足了勇气,挺直了腰背道:“儿臣……只是想……完成皇祖母的心愿……”

    弘历闻言嗤笑了一声:“完成心愿……遵照懿旨?你说得倒好听,真以为朕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说是太后的心愿,实则是你自己想要回京……”他看着永璂通红的眼眶,冷声道:“皇后又给你传什么信了?你们母子二人又在筹谋什么,说出来让朕也听听!”

    永璂握紧了双拳,死咬着牙关,双目赤红道:“是……儿臣承认,儿臣的确挂念母后,本朝崇尚孝道,儿臣挂念远在京城的母后有错么?”永璂的情绪积聚到了一定程度,便也索性放开了说:“皇阿玛,即便母后做了再多的错事,她也是我的额娘啊……”

    “那你就不念着你的皇祖母了么?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回京一路上出了意外,那该怎么办?”弘历的声音中,透出了浓浓的疲惫,连日来的担忧和焦虑,让他寝食难安。

    这一回永璂垂下了头,沉默不语。弘历看了他一眼,见他满脸泪痕,轻叹一声便让他退下了。

    弘历独自坐在室内沉思良久,末了亲自提笔写了什么,写到一半却又顿住了,弘历朗声道:“即刻传旨,让和珅速来见朕……”

    和珅与那侍卫一同前往皇帝的别苑,半道上侍卫忽然道:“和大人……您素日里对咱们多有关照,今儿个您可得警醒着些,皇上……不知怎的又动气了,连十二阿哥都被骂哭了……”

    见和珅诧异地挑了挑眉,那侍卫以为他不信,忙笃定道:“下官亲眼所见,绝不会错的……”

    和珅心下却已有了计较,待他见到弘历时,室内却一片风平浪静,丝毫看不见争执的痕迹。弘历把弄着一根狼毫笔,见了和珅也只是抬了抬眼,熟稔道:“你来了……”

    和珅行过礼,便自然地走到弘历身侧,察觉到帝王脖颈处的僵硬,便自觉地替他按揉起来。

    手指划过弘历的额头,指尖还隐约带着一丝凉意,和珅笑道:“皇上怎么蹙着眉,是我的功夫不到家么?”

    弘历微闭着眼,将手中的笔掷下,闷声道:“你很好,不识抬举的另有其人……”说着,弘历将案上的纸张递与和珅:“你瞧瞧……瞧好了就按这上头拟旨吧。”

    和珅一行行浏览过去,越看神色便越凝重,想起太医院判的话,他禁不住劝阻道:“皇上……这万万不可啊……太后的身子,可禁不住这般舟车劳顿啊……”

    弘历轻叹一声:“你以为朕就没有异议么,可朕的好儿子坚称,这是太后的意思……”

    和珅一瞬间明白了弘历为何动怒,他试探着问道:“是……十二阿哥?”

    弘历拍了拍肩膀,没有否认,和珅蹙眉道:“此举委实太过冒险……”和珅话说了一半,忽然顿住了,弘历也察觉到他突如其来的沉默,回身问道:“怎么了?”

    和珅瞪大了眼睛,直视着弘历问道:“皇上方才说,此时回京是太后娘娘的意思?”见弘历点头,和珅一字一句道:“我在想,太后娘娘有此懿旨,也许本来就是为了帮十二阿哥?”

    弘历愣住了,和珅感觉到手下的肌肉又紧绷起来,弘历压抑着怒气道:“朕还当真是小看他了……”弘历背对着和珅,因而没能看见青年脸上一闪而过的担忧。

    两人一时无话,弘历倚着和珅的手臂,惬意地闭目养着神,半晌,弘历缓缓道:“和珅,朕真的怕,当年南巡回銮,走水路过德州时,富察氏就离开了朕,或许朕真的与齐鲁之地反冲,此次回銮……朕……”

    和珅没说什么,他只是伏下身,用手臂圈住弘历的脖子,轻声道:“我在呢……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陪着皇上的……”

    即便弘历再生气,最终还是奉皇太后懿旨走水路回銮了,自曲阜起,过泰安、兖州至东昌府,太后的病情还算平稳,尤其是到了东昌的两三日间,甚至可以坐在舷窗前看两岸的湖光山色。十格格与两位随扈的阿哥,终日陪伴在太后身边,好几次弘历来给太后请安,隔着老远就能听见欢声笑语。

    因着太后病情稳定,弘历便从码头登岸,与和珅几个一同巡视了东昌府,东昌知府随侍在侧。弘历见东昌米价尚平,百姓也算和乐,一时欣喜,东昌知府便也得了许多赏赐。天色将晚的时分,弘历也不多做停留,一行人来到北门码头,准备登船离开。

    地方大小官员,分了两列乌压压地跪着,和珅跟在弘历身后,正准备随弘历登船,却见弘历脸色突变。

    皇帝阴沉着脸看向身后的东昌知府,厉声问道:“这船是怎么回事?”

    和珅正不明所以,却见那东昌知府笑眯眯地应道:“这船是仿着当年帝后乘过的青雀舫而建的……”

    和珅心下一咯噔,赶忙看向弘历,见他一双眼睛瞪着东昌知府,像是要喷出火来。

    怎知那东昌知府犹自沉浸在沾沾自喜中,仍不知死活地道:“微臣听闻皇上曾命人将御舟青雀舫抬入京城,心想着皇上必定是极爱这艘船,便命人仿制了一艘,专程在码头处恭候圣驾。”

    和珅额前的冷汗都冒出来了,他拼命朝东昌知府使眼色,无奈天色已晚,加之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只见弘历沉声道:“太后现在何处?”

    东昌知府这下总算听出弘历语气中的怒意,他小心地应道:“微臣已命人,请太后娘娘上船了,皇上请放心,那些个婢女都是专门交待过的,绝不会伤了太后的凤体。”

    还没待那东昌知府抬头看一眼弘历,脑门就被一枚石子砸中了,知府疼得“哎哟”一声,抬眼却发现弘历的脸色异常难看。

    “混账东西,谁给你的胆子自作主张?”弘历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方才得了赏赐,被众人眼红羡慕的知府大人,瞬间就变成了人人都不愿搭理的罪臣。

    和珅隐隐猜到了什么,却又不太确定,就在这时,纪晓岚附在和珅耳边轻声道:“这人活该,那么多御舟不仿,偏仿青雀舫,这不是摆明了自寻死路么?”

    和珅疑惑道:“此话怎讲?”

    纪晓岚低声道:“当年帝后回銮,先皇后就是在这青雀舫上逝世的。皇帝不远万里也要将船运进京,是借以睹物思人的,也不知是哪个蠢货将皇上的心思猜偏了十万八千里,硬说是皇帝喜欢这青雀舫。且不说皇帝每回见到这艘御舟,心情有多沉重,单说在现在这个节骨眼上,那知府还敢将太后请上船,简直犯了皇上的大忌。”

    果不其然,下一刻和珅就听到了皇帝的怒斥:“明知太后身染重疾,还将太后往船上请,尔等安的是什么心?都盼着太后早日驾鹤西归?”

    那知府听了这话,脚下一软,两旁的侍卫听命于弘历,一个箭步将人拿下。

    弘历冷声道:“和珅,随朕一道,将太后请下船。”

    和珅随弘历一同来到船上,还没进到舱内,就见宝奁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见到皇上就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

    和珅心下一沉,只听宝奁哭道:“皇上……太后娘娘她……原在床上小憩,可却突然间咳起来,老奴在一旁伺候着,却全然缓不过来,如今娘娘她……她……”

    宝奁说着,眼泪便应声滚落下来。

    ☆、第七十四章

    “皇额娘如何了?”弘历着急地追问道。

    宝奁擦了擦眼泪,哑声道:“如今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弘历如遭雷击般怔在原地,和珅赶忙扶住他,却被他挣脱开去。

    弘历飞速地跑向太后的床榻,床上的老人胸腔中发出骇人的声响,已经全然没有办法平躺了,看见儿子进来,她猛地一怔,尽全力忍着咳嗽的冲动,可喘息声却骗不了人。

    紧接着她迷离的眼中,又看见一个人尾随着进来,太后拼尽全力朝前伸出手。弘历本想将它握住,却发现太后的手,竟是伸向了和珅。

    “皇额娘!”弘历禁不住唤了一声,原以为声音能够让太后清醒,怎料太后虚弱地喝道:“皇帝……你出去……和珅留下……”

    弘历闻言,顷刻间眼圈便红了,他完全不能理解太后的想法,急道:“皇额娘,您是要拿什么?儿子帮您拿……只要您说,儿子都能给您……”

    可即便弘历如此呼喊,太后却恍若未闻,只是执拗地朝和珅招着手。和珅无法,只得走上前去,他默默地扶住弘历,轻声道:“皇上……”

    话还未说完,就被皇帝的一句怒吼打断了:“你出去!”和珅看了看盛怒的帝王,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转身便要往外走,却在抬脚的一刻,猛地听到太后断续沙哑的声音:“和……珅……你留下!”

    这一声呼喊,让和珅心头一颤,抬眼一瞧,皇帝的脸色果然更加难看了,他无法想象,究竟是什么样重大的事情,让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拖着一副行将就木的躯壳,也要将它交待完。

    和珅再度转身,抚着弘历的背道:“皇上,您就依了太后娘娘,让我留下吧……”

    这一回,两双眼睛共同看向弘历,皇帝眼神闪烁,他不敢去太后眼里的期望,凄声道:“皇额娘,有什么话,是不能当着儿子的面交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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