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三月的成平温和宜人,并不像北方还是如冬天一般寒冷,院子里的树木渐渐攀爬出新的枝芽,新泥上也铺散着星星点点的芽绿色,房檐下的鹊儿正开始忙碌的搭建它们的新巢,四周都洋溢着春天的新气息。

    屋内,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上堆放着一些绣线、绸缎和描图,两个丫鬟在忙着手里的新绣活,边上的梅花式小几上煮着蒙顶甘露,清新淡雅的茶香味,徐徐在房内铺散开来,令人闻之心旷神怡。

    阳光照的堂内的青石板犹如是撒了金花,那金花顺着光飘散在堂内每个角落,愈加显得窗明几净,暖暖的沁人心脾。

    ”青梅姐姐做的绣鞋果然好式样。看着比天和绣纺的绣娘做的还要精致。”青菊看着长她一岁的青梅手中新做的绣鞋,不由得称赞道。

    ”就数你巧嘴,你倒是也塌心的做绣活,跟个雀鸟儿似的,别吵着小姐看书,让我拿线缝你的嘴。“青梅打趣道。

    ”好啊你,我夸你你却要缝我的嘴,这日子是没法过了罢。“青菊笑着轻轻拍了下青梅的肩,面上显露着哀痛不已,捂住心口不住的摇头,叹了口气,含笑转头向着窗边看去道。”唉,小姐,青梅又在欺负奴婢了。“

    此时窗边的紫檀八仙八宝纹卧榻上静坐着一位十三岁左右的少女,身上盖着一条绛紫色绒毯,半倚在榻上的檀红暗团纹引枕上,手边放着一本书卷,手中无意的攥着的猩红色绣帕,愈显她青葱玉手的白皙,眉宇透着与初春隔然相左的悲秋之色,神情愣怔着不知望着窗外哪里,仿若并没有听见两个丫鬟的交谈,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这便是成平织造孟家的大小姐孟世伊。

    ”小姐?“青菊见孟世伊没有回答,轻轻的唤她。

    青梅与青菊都是孟世伊的贴身丫鬟,两人从孟世伊六岁便跟在她身边,如今是第六年了。青梅今年十七,青菊今年十六,青梅是个稳重的,青菊就要较之活泼许多。孟世伊与她们感情很好,加之又是个温和的性子,所以平时也是纵着青梅与青菊的性子来。

    以往每天的午后,孟世伊都会坐在窗边看会儿子书,喝着她喜爱的蒙顶甘露,听着青梅与青菊闲聊,时不时的也与她们打趣,日子就那么的惬意的过着... ...

    直到半个月前,一个微微蒙蒙的凌晨,孟世伊睁开了满是云雾的双眼,眸中充斥着悲愤与惊恐,汗水浸透了她的内衫,她的双手紧紧攥拳,身体在瑟瑟发抖。

    她回神片刻,看着眼前的一切仿佛是她所熟悉的,榉木架床上部的楣板雕着空灵有致的海棠纹,架上垂悬着的帐幔上绣着她喜欢的墨竹纹,那是她的母亲孟夫人亲手为她绣的,她颤抖着抬手小心的去碰触那帐幔,放佛是要去证明它是真实存在的。丝绸冰凉的触感微微传到了手指,这冰凉的温度真实的让孟世伊哭了。

    她想,我还活着么?

    帘外榻上的守夜的青梅,隐约听闻里间有动静,便醒来向里间轻轻的询问,”小姐,可是醒了?“

    里间此时正愣怔于眼前一切的孟世伊,恍若未闻,只是卷缩着身体,悲痛的抽泣。青梅见孟世伊未有回答,有些担心,披了衣服便走进内间,将孟世伊的哭声听得更仔细了。

    青梅闻得哭声,不由得更加担心起来,便欲抬手掀开帐帘边道:”小姐,怎么哭了,可有哪里不舒服?......“

    这时帐内的孟世伊回神过来,听到了有人在说话,猛地掀开了帐幔,望着眼前那么熟悉的青梅,微微愣了一刻,便哭着抱住了她。

    ”小姐,是做了噩梦罢,没事,没事,都是假的,没事的。“青梅看着孟世伊的神情,不似是病了,似是噩梦魇住了,便安慰道。

    孟世伊抱着青梅哭着,渐渐手中传来淡淡的体温,还有轻轻一下一下地抚着她后背的手,加之那轻柔的安慰的话语,让孟世伊感到了温暖,仿若之前真的只是做了场锥心泣血的噩梦,噩梦里的恶鬼啃噬着她寸寸肤骨。

    那梦中,在天祐十五年的四月初十那天,当时的成平织造孟锡衍,也就是孟世伊的父亲,无故被一群士兵抓走,之后织造府就被监禁,不许任何人出入。也在当晚,织造府燃起了一场大火。

    孟世伊全身无力的摊在火中,迷糊的看见了妾氏彭氏的身影,恍惚中听到了彭氏对昏迷中的孟夫人说,”我知你们无辜,来生再投个好胎吧”,留下这样一句话彭氏便离开了。

    之后,孟家上下三十几口人挣扎、哭喊,渐渐的绝望,全部湮灭在火海中。

    里面有她、有她的母亲、她的哥哥、她的弟弟、她的奶娘、还有眼前的青梅。

    原来是梦么,还好是梦。

    ... ...

    然而,那却不是梦。

    ... ...

    ”小姐,这茶凉了,要不奴婢给您换一盏来吧。”青梅见着孟世伊又是坐在窗边愣怔许久,方几上的蒙顶甘露也久久未动,不免心里又有些担忧起来。

    自从半个月前孟世伊那次梦魇之后,便常常坐在窗边榻上看着书发愣,眉眼中透着哀伤与深思,也不知什么原因。

    这段日子,孟大人与孟夫人都不在府上,孟家大少爷孟世仁便出面请了府内常用的郎中给孟世伊看病。郎中诊过后说孟世伊并无大碍,应只是被噩梦吓住了,要多多休息切勿多虑多思,还开了一些安神的汤药。

    孟家二少爷孟世佋见姐姐孟世伊被吓病了,也常常来看孟世伊,想着法子逗她开心。阖府上下的人努力平息着孟世伊的情绪,渐渐的孟世伊也就真的平静了许多,不再似起初的面白如纸、惶恐地蜷缩在一旁抱着她自己,只是现如今还是会常常愣神。

    “不用了,收了吧。”孟世伊闻得青梅询问,淡淡的道。

    ”小姐,可是闷得慌,要不要去院里走动走动。“ 看着这些天自家小姐总是坐着闷闷不乐愣神的样子,青菊也很是担心,她和青梅变着法的逗孟世伊,说着从各处听来的喜闻见知,孟世伊也只是淡淡的听着,又似是没有听着。

    青菊想着也许多走走,看看春景儿、花儿什么的,孟世伊就会开心些,便道:”老爷上个月带回来的两盆兰花,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又蓝又紫的,可漂亮了,小姐要不要去看看?“

    孟世伊闻得青菊提起那兰花来,她便想起她那爱兰花的父亲,心中添了些许温和之气。她的父亲孟锡衍是个颇有才学的读书人,最喜欢画兰花与墨竹。

    二十天前,孟锡衍要去成平利州建安府办些公事,她的母亲孟夫人杨氏,因着担心孟大人便一同去了,算一算大概过不了三五日就应该会回昆阳府了。

    孟世伊想着马上就可以再看到父亲母亲,心生暖意,微微一笑道,”好,去看看吧“。

    这是青菊这半月来,头一次看见孟世伊笑了,也是半月来头一次要出房门,激动的道:”好的,小姐,等奴婢拿件披风,外面还是有些风的,莫要着了凉。“说罢便去拿披风。青梅则是听到孟世伊回答后,速速的与在后堂为孟世伊煮安神汤的宁嬷嬷说了一声去了,两人都异常的高兴。

    青菊拿了件樱草色织金绣祥云蜀锦披风来,道:”小姐,这个颜色最适合春天了,”看着面前因披风衬得愈发面若秋棠的孟世伊,青菊笑着说: ”小姐果然穿什么都好看“。

    孟世伊问青菊:”父亲的兰花养在小花房还是在书房?“

    青菊回答道:”在小花房,老爷走之前吩咐齐管家养在那里。“

    说罢一行人便向南院的小花房走去。孟锡衍的小花房在靠近前院的附近,从孟世伊的院子走去,还是有一段距离的。孟世伊缓缓信步在石板路上,她观察着走过的每一个细节,这是她头一次认真的观察着府内的一草一木,心中由衷感激上苍让她回来。

    孟世伊这一走仿若走了一生,心中有千丝万缕却毫无头绪,慢慢的便来到了小花房。

    推开房门进入花房,屋内养着许多品种的花,临着门口靠墙的位置摆着一对梅花式小几,上面放着铜盆与修剪花枝的工具,墙上挂着四尺横轴行楷写的《临河序》,正对着的一对海棠木大理石高几上便是那两盆兰花。

    孟世伊缓步向兰花走去,那兰花的花瓣很小,花心是葱黄色,似是几瓣靛青花瓣却又暗暗透着淡淡的绛紫,翠绿色的叶子细长呈柳叶形,一条条叶脉清晰可见。

    她记得上一世这两盆兰花是父亲养了好久才成活的,平时只要他在绝不假手于人,只是后来不知是什么缘由,竟还是枯死了。

    父亲当时还以为是弟弟孟世佋又作怪了,板着脸瞪着弟弟,等着他交代。弟弟立即否认说绝不是他。他说自己才不稀罕那两株插泥里的破草,还不如蚯蚓好玩。

    说完父亲被他气的直叹气,指着弟弟道是无知稚子,还罚了弟弟用小篆抄写《本草经》,弟弟拉着脸敢怒不敢言怕父亲禁他的足,那欲言又止懊恼的神情,颇为可爱。

    那时的孟家,父母慈恩子女孝顺,一家人其乐融融,直到那场大火结束了她幸福的一切,孟世伊一想到那天的大火,便灼烧一次她的心。

    这半个月来,孟世伊渐渐明白自己是重回到了孟家一家初到成平益州昆阳城的时候,她的父亲孟锡衍,此时任成平织造不过两个月,也就是天祐十三年三月,离上一世孟家出事的天祐十五年四月初十,还有两年多。

    望着那静立盆中的兰花,她想,既然老天怜悯,有心让她再活一世,也许是给她个机会让她阻止孟家悲剧的发生。如果真是如此,她愿拼尽全力,护得至亲至爱之人一世平安。

    ”小姐,齐管家刚刚送来消息,夫人派人回来说告诉少爷小姐,再过两日夫人就先回来了。”宁嬷嬷上前向孟世伊道。

    宁嬷嬷是孟世伊的贴身嬷嬷,看着孟世伊从小长大,今年已是第十三年,最近孟世伊的情况也让她担心。

    刚刚齐管家派人去孟世伊的院子送消息,宁嬷嬷当时本在为孟世伊熬着安神汤,

    宁嬷嬷想着孟世伊得知孟夫人回来的消息,一定会开心,便立刻赶来了小花房告之孟世伊。

    果然,孟世伊由衷的会心一笑,母亲要回来了。

    但片刻之余,孟世伊却暗暗心揪,仰面看了看天,心道,果然事情如上一世一般,也是母亲先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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