皱深深倒是不在乎这点小事,他又看了一遍杜泥发来的秘密信件,为了保密,所以知道此次剿灭雪盗行动的人很少,并且约定了一致行动的时间。
    “大人,我要去筹备人手了。”皱深深抬头说道,他眼中带着狂热的战意。
    “好,那你快去,注意了,没到需要时,都不要告诉他们要做什么。”奥公公叮嘱道。
    这种事就算奥公公不叮嘱,皱深深也明白,他只是微微点头,就匆匆离去。
    奥公公高兴地在屋内走了几步,有了功绩,就算小皱成为黑水大都护时间不长,但也可以想法调回镜都任职,不用高升,平调就可以。
    他也需要提前为小皱,为自己铺垫一下了。
    “干爹,我要回来了。”奥公公高兴之余心里默默地想。
    从他被贬到天凉里那刻起,他就想着回宫。
    天凉里……奥公公想起这个他最初厌恶,但又待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地方,他的心情有些复杂起来。
    “哎,也不知那笨秃驴圆惠与燕归来怎么样了?一走就没有任何消息,也不知道给咱家寄一封信什么的……”
    ……
    ……
    荒西道青莲州大佛寺。
    大佛寺很大,大到堪比一县之地,寺即是县,县即是寺。
    大佛寺下辖五乡六十六里,在乡里之间都是虔诚的信徒。
    五乡六十六里寺庙三千,每一庙香火鼎盛,寺庙上空烟气成云,白雾缭绕。
    但大佛寺又很小,小到只有腹地中心那座寻常普通的寺庙才真正挂上了大佛寺的牌匾。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才是大佛寺。
    大佛寺很少接见外客,天下间只有寥寥可数的外人才得以入内。
    但这里从来不是大佛寺高僧的什么修行圣地,只要是大佛寺僧人就能得以随意进出大佛寺。
    大佛寺每隔段时间都会收养一批无家可归的孩子,抚养他们长大。
    佛门素来提倡众生平等,收养的孩子从来不问资质来历,只要无家可归,没有亲人抚养,就能进庙修行。
    要是成年能够自力更生不想当和尚,也可以还俗离开寺庙。
    因而寺庙算不得清净肃穆,一群小和尚在随庙中师父念经修行时,还算规矩,只是一旦功课做完,他们就会大声欢呼从大殿奔出来。
    庙中的成年僧人对此只是微微一笑,由得这些小孩欢呼玩耍。
    庙中规矩,小和尚们不得随意踏出寺庙,他们做完功课都是从前殿出来往后院奔去。
    从前殿走出到后院,就必须经过佛手广场,小和尚们到了广场,吱吱喳喳的声音都是突然停了下来。
    荒西道是大魏最炎热的地方,夏季还没到,春季就烈日曝晒炙烤大地。
    佛手广场内跪着一个僧人,僧人只是闭目跪着,他已经在这里跪了将近一年。
    每天都会有庙里的和尚为他送来水与食物。
    小和尚们很好奇,这个僧人为什么要跪在这里?
    但他们性子再顽皮,也被庙里的师父叮嘱过,不准他们靠近那个僧人。
    小和尚们每天从佛手广场穿过,都能见到这个僧人在这里跪着,起初这个僧人肥头大耳,但现在早已经消瘦得不似以前的他,只是那阴沉的脸越发坚毅。
    小和尚们不知为何有点害怕这个僧人,他们从佛手广场穿过,都会下意识放轻脚步慢慢走过去。
    小和尚们进入后院,僧人就似不知道一样,他在等。
    即使他心里早已有答案,但他依然在等。
    因为师父不说,他的答案就不算数。
    小和尚们不知道的是,他曾经在深冬时站起来过,离开佛手广场,到了般若林。
    寒气深深的冬季,般若林百花凋零,盛开的花只有寥寥数种。
    缠绕灌木的忍冬长出了紫红新叶,在寒冬中生机勃勃。
    新叶凛冬不凋,是为忍冬。
    那是的他叹息一声,明白那个叫净云的和尚何以会喜欢忍冬,因为他希望能似忍冬般熬过对他来说漫长的寒冬,长出寓意新生的紫红新叶。
    只是他还是无法熬过寒冬,更无法新生。
    他转身离开般若林,跪在佛手广场上,模糊的想法在那个寒冷冬天才清晰起来。
    他跪在佛手广场上,就再也没有站起来过。
    要不是寺庙慈悲,给他送来食物与水,他跪不死,但也会饿死在这个广场内。
    夕阳下来,昏红的光洒落在佛手广场上,他睁开了眼。
    他眼前出现了一个老和尚,和尚满脸皱纹,稀疏眉毛银白,正慈悲看着他。
    “师父。”他认真带着敬意磕头。
    眼前的老和尚不是大佛寺十八堂首座,也不是什么名气大的高僧大德,他只是庙里抚养小和尚的老和尚慧旋。
    慧旋是他最尊重的人,就算是首座在他心中都不如这个寺庙外默默无闻的老和尚。
    是慧旋抚养他长大,只是他等的不是慧旋。
    “圆惠,如果师父让你离开,你会不会走?”慧旋轻叹口气道。
    “会。”圆惠毫不犹豫道。
    “但师父开不了这个口,庙里也没有人敢出声让师父劝你离开。”慧旋道:“他们的意思是你喜欢跪着,就让你一直跪着,跪到你愿意离开为止。”
    圆惠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听着,佛寺会这样做他并不奇怪。
    “你要一个答案,但寺里就连首座都不能给你答案。”慧旋口中的首座指的是讲经首座,他又道:“或许老首座能给你答案,但没有人能打扰老首座。”
    “师父本来想说人生难得糊涂,但你跪了这么久,答案对你肯定很重要,这样的话连师父都糊弄不了。”慧旋看着自己的弟子,目露慈爱,“当年这么多弟子之中,你天性愚钝,修行天赋也不行,中下之资,但师父最喜欢你,师父有时候也想不明白。”
    “是弟子辜负了师父的疼爱。”圆惠声音嘶哑,双目微红。
    慧旋抬头看着那快看不见的夕阳,“当年师父还是一个小和尚时,那时老首座就已经是老首座。”
    “老首座很少现身,但那天,书院圣人来了大佛寺,老首座就现身了。”
    “师父当时得以侥幸随侍在侧,书院圣人来势汹汹,他开口说我们和尚不事生产,是大魏子民的吸血水蛭。”
    “老首座只是微笑说佛家给信徒信仰,护佑信徒平安,信徒愿意供奉佛家,各取所需,何来水蛭说法?”
    “书院圣人不是那么容易被说服的,他讥讽说佛家所给信仰,只是为了让信徒愚昧,越愚昧越信仰,他们书院不同,书院宗旨是使教书育人,使民众明智,使他们知道什么是错什么是对。”
    “他说如果佛家唯一可取之处,那就是护佑信徒平安,但这不公平,信徒可是供佛家吸血一辈子的,就算没有佛家,大魏官家、书院都会护佑子民平安,而民众不用连心都卖给佛家。”
    “老首座与书院圣人就此争锋相对,最后老首座说有光就有暗,世间一切不外如是,书院、官家同样有看不见的暗,又何必如此执着不放?”
    “书院圣人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他坦诚书院或许有不好的暗,但这暗绝对没有佛家这般大……”
    慧旋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缓缓道:“老首座与那位书院圣人都是世间一等一智慧高超之辈,这场争论是没有结果的,以师父的愚笨当然难以辨认其中的对与错。”
    “但师父始终记得老首座所说的,世间有光就有暗,大佛寺就是如此,你认为大佛寺有存在的必要吗?”
    圆惠面露茫然,这是从小养大他的家,就如师父所说的,他天性愚钝,修佛修武都不太行,这样的问题他敢回答吗?
    他一直以大佛寺为家,可以为大佛寺牺牲自己的性命,大道理一向不懂,现在却不得不直面这样的问题,要是大佛寺没有存在的必要,那他活着的意义何在?
    “弟子不知。”圆惠声音沙哑道。
    慧旋将视线从夕阳移回来,他轻声问:“那你还想知道自己要问的答案吗?”
    “你想等首座来告诉你答案,师父当然无法似教你念经那样,替你解释经文告诉你准确意思,但当年的事,其实是师父一手操持的,所以师父可以告诉你当年事情是如何发生的。”
    圆惠的心颤抖起来,他愕然抬头看着师父,他不敢相信师父是主导者,师父是那么善良的人,从小就一直关心爱护着他们。
    “出家人不打诳语。”慧旋平静道:“你应该知道师父不会说谎骗你,当年眼看小佛寺渐渐崛起壮大,得到官家认可让我们佛寺更是如鲠在喉,十八堂首座日夜焦虑,寝食难安,害怕大佛寺两千多年传承毁于我们手中。”
    “后来寺中有人提议,送一批优秀弟子到小佛寺……”慧旋道:“身负使命的弟子要对大佛寺忠诚,又要是小佛寺无法辨认是大佛寺派来的,那就只有挑选那些年龄小的孩子。”
    慧旋闭目,他沉默了一下道:“如你所想,圆化有着谲人天赋,小佛寺喜欢这样的弟子,我们就将圆化以及其他弟子挑选出来,暗地里训练了一两年之后,就将他们送入了小佛寺。”
    圆惠想起了净云和尚,他脸露痛苦,果然就如他所想,净云就是圆化。
    他有心想问,究竟送了多少弟子执行这样的计划,但他看着闭目的师父,还是不忍问,因为他问了,下了决心与他对话的师父肯定会说,一旦说了,那会让师父陷入很为难的境地。
    “当年圆化同意做这样的事吗?”圆惠忍不住问。
    “他当年连十岁都不到,同意又如何?不同意又如何?”慧旋还是没有睁眼,他的脸露出慈悲叹息道:“在未来的日子,这些人肯定会后悔作出了这样的选择,一辈子只能充当大佛寺的暗,担惊受怕,害怕被小佛寺发现,为大佛寺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你说他们会不后悔吗?”
    圆惠想起圆化死前所说的话,他这时才感受到圆化死前的挣扎痛苦,他们可是佛家弟子,那次献祭血阵,召唤音规麼分身降临,圆化可是想害死全城的人。
    他心里面骤然升起愤怒的火焰,他恨不得烧死自己算了,这样他就不用知道这样的事情。
    可是怨得了谁,是他一定要寻求这样不堪的真相,他从来没有感到如此痛苦。
    “就为了对付小佛寺……”他看着面带慈悲的慧旋,他发现自己从来不认识这个如师如父的人,他是如此陌生,陌生到让他感到害怕。
    他是如何能下得这样的狠心,把圆化他们往那样的火坑推?
    只是这终究是他最尊重的师父,他还是无法说出任何狠心的话。
    慧旋忽而睁眼看着圆惠面露微笑,他斜斜倒在地上,口鼻之间鲜血涌.出。
    圆惠愣了一下连忙站起,把慧旋扶起,就想张口大喊,只是慧旋伸手捉住了他的左臂,摇了摇头轻声道:“别叫他们,这是师父的选择。”
    “师父,你为何……为何……”他六神无主。
    “当年师父送走了那么多弟子……”慧旋口鼻血流不停,面上浮现巨大哀伤,“师父对不起圆化他们,师父感到很愧疚……只是师父从小就在佛寺长大,师父又怎能忍心看到它被毁掉……”
    “当年师父就该死了,但心里面侥幸想着也许能看到圆化他们回来的那一天……现在圆化他们活着的也没有几个了,错还是错了……圆化他们犯下的罪孽都应该算在我身上……”
    他眼泪流下,对师父的怒立刻消散了,他想做些什么,却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到。
    “圆惠……圆惠……”慧旋捉住他的手臂越来越用力,但气息越来越弱。
    “师父,你说,我听着。”他忙应道。
    “别再管这事,离开、离开……”老和尚松开了手。
    他怔了一下,放声痛哭。
    越来越多的和尚汇聚而来,看着广场上的他抱着自己的师父痛哭,悲伤在黄昏中弥漫。
    没有人出声,只是沉默看着。
    大多数和尚散去,只是剩下两个老和尚留在广场看着圆惠,他们低头脸色平静替死去的慧旋念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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