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记猪肉铺这个月都没开张,何家儿媳妇操持的猪油拌饭铺子,也停了好些日子。
    自打皇帝重病、封平西王为大燕摄政王以行托孤之举的消息传到民间后,老何家,就不杀猪了。
    不杀猪,自然就没的猪肉卖,更甭提自家炼的猪油了。
    不仅如此,
    老何头、何初、外加孙子何福,家里仨男丁,整天其他事儿都不干,请了一尊药王菩萨的像挂在了家里,爷仨开始吃斋祈福。
    其实,老燕人对姬家是很有感情的;
    大燕的皇族,无论是当年带领燕人浴血厮杀于前,还是先帝爷时指挥燕军开疆拓土,撇开皇室内部勾心斗角却又不为底层所知的这些常备戏码,至少在燕人百姓心目中,他们的皇帝,姬姓皇族,一直是他们头顶上的天。
    可……碧荷觉得不至于如此吧?
    要知道,
    家里姓姬的,就她一个。
    今儿个,碧荷爷爷老广头来了。
    敲门,
    孙女儿开了门。
    走进院儿里一看这布置,再看自己的孙女婿跟着他爹跪在那里,自己的曾外孙躺在爷俩身旁睡着觉,院儿里摆着供桌,药王菩萨挂像前燃着香。
    “这是……”
    老广头不明所以,他是去铺子上找人发现铺子关了,本以为家里有事儿,谁晓得关了这么久,就只能亲自来看看了。
    他身份毕竟大一辈,平日里和老何头在外头喝点儿小酒聊聊天,哥俩好这没啥,反正都挺自在,但要是进了人家家里,自己就和老何头差一辈分了,所以,不到真必要时,他也不愿意登门。
    “说是要给陛下祈福。”碧荷回答道。
    “额……”
    老广头嗫嚅了一下嘴唇,眼泪当即就滴淌了出来,
    “啪啪!”
    抽了自己俩响亮的耳光,把身边的碧荷吓了一跳。
    “孙女儿啊,你这夫家别看是屠户出身,但比高门贵第还懂得礼数啊,爷爷我这把年纪算是活到狗身上去了。”
    大为感动的老广头,也跪到了那边去了,加入了祈福队伍。
    他是宗室,和自己孙女儿不一样,孙女儿成长时,只是挂了个宗室的名儿,老广头小时候,家里还是有些宗室气象的;
    再者,自己的长子在外头做官,自己的小儿子也就是碧荷的父亲,这两年在宫内当差也是越干越好,这些,都是实打实的皇恩啊。
    老何头与何初扭头看了看跪伏在一侧的老广头,爷俩已经没力气说话了;
    屠户家的孩子,再怎么短缺了只要营生还在,就不可能断了肉食,所以这一下子吃斋这么久,爷俩脸上都露出明显的“菜色”。
    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谁知道自家女婿(妹婿)的身子,一下子就垮了呢;
    他们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
    了。
    相较于平民之家,真正的高层人物,他们能做的,就很多了。
    但因为平西王加封为摄政王,堪比定海神针,就立在了这里,这也使得绝大多数人不得不投鼠忌器。
    动作是有,却又都很克制。
    大燕正逢新一轮变局的开始,权力中枢的碰撞就在眼前,再纯臣的人,也很难真就坐那儿什么都不做。
    有人,是为了接下来自己的位置,以迎合摄政王的主政;
    有人,是为了太子接下来的安危,以度过陛下驾崩后的动荡期;
    有人,是出于姬家天下的考虑,希望在变局之中可以尽可能地压缩摄政王的触手,提早地立一些软规矩;
    为自己,为国,为姬家,都有;
    真就笔直奔着作死去的,其实少之又少,基本都属于在规则允许范围内,挪挪身子。
    但这些其实都没有意义,
    新一轮的清洗,实则已经开始。
    在这一个月期间,做或者不做,做得出格还是本分,明智还是冲动,都不作数。
    不是每个皇帝都能拥有一个自己即将“驾崩”的敏感期的,绝大部分帝王在自己临驾崩前,权力,实则已经出现了真空,先帝在位末期于后园疗养时,也是这般,否则就不会出现太子党和六爷党的全面开战了。
    当然,也没哪个皇帝会愿意用自己的“驾崩”来做坑,而且这坑,不是拿来做陷阱引人跳下去的,而是站旁边点名,点到你就是你,说你在坑里,你就得自己跳下去;
    不跳?
    行,
    那就让你全家陪你一起进坑。
    这个时期,实在是太过敏感,敏感到无论是对当世人还是对史书,皇帝、朝廷,都能有足够充分的理由去解释。
    “无愧”于民风,再“无愧”于青史时,身为人间帝王的权柄,可以在真正意义上做到……肆意妄为。
    陆冰在这段时间,化身为活阎王,昭狱大开,番子们开始破门捉拿官员下狱,同样的一幕,在大燕各地,不停地上演。
    一直被诟病不如银甲卫、凤巢内卫的密谍司,这一次终于完全露出了狰狞獠牙,虽然,是对内。
    ……
    后园内,
    瞎子泡了茶,将茶杯递给了主上。
    “主上可知道,这些日子,京城内很热闹。”
    “知道。”郑凡点点头。
    “有些事儿,属下本不该说的。”
    “如果换做其他人在我面前说这话,我大概会回一句:那就别说了。既然是你瞎子,你说吧。”
    “多谢主上。”
    瞎子正了正自己的袖口,
    道;
    “皇帝初登基时,一切以维稳为主,尽可能地让自己的龙椅,坐得踏实一些,同时,开始推行他的新政。
    中途虽然梁地引发的大战差点打乱了节奏,但因为主上您的出山,最终还是将局面平复下来了。
    现如今,皇帝登基也两年多快三年了,其实,放眼看下去,除了主上您和咱们晋东,大燕上下,已经没有其他势力敢抱团去抵抗来自皇帝的意志;
    但皇帝还不满意,这一次由陆冰掀起的风雨,就是由皇帝自己亲自掀起的党争。
    他要安插自己的喜欢的官员,需要腾出很多的位置,需要贯彻自己的意志,需要整个国家,在自己手上,如臂使指。
    正常皇帝能做到自己稳坐钓鱼台,看下方党争打架,自己当个裁判,就已经能被称之为很有权术的天子了。
    但咱们这位显然不够,他要当裁判,他还要下场比赛。
    这是党同伐异,而这个圈子,是皇帝自己的,他不仅要做高高在上的天子,还得做自己的宰相。”
    郑凡伸手轻轻转了转茶杯边缘,
    道:
    “这些,有什么问题么?为了日后的开战,只有这样,才能让燕国在接下来几年内,积蓄出足够的力量。”
    其实,休养生息,尤其是对于一个国家而言,一直是一个伪命题,因为这里还牵扯到一个效率。
    一个干练的官僚体系,可以将资源运转输送到最需要的地方以达到效果,反之,则像是年久失修的沟渠,进来再多的水,中途也能给你散掉。
    晋东从一片白地发展到如今可以单独拿出十多万铁骑,以一地而抗楚国,由瞎子与四娘自盛乐城就开始打造的体系,居功至伟。
    现如今,姬成玦也想在这个基础上,实现国家机器效率上的提升与进化,这一点,郑凡是知道的。
    “属下想和主上您说的,不是这大方略上的东西,因为属下清楚,主上您对这些,其实很明白。”
    “那你想说什么?”
    “京城乃大燕龙眼之地,为何陆冰能够行事如此肆无忌惮,大张旗鼓,且不遭受什么反弹?”
    “因为我在这儿。”
    “是,但又不仅仅是,因为在外界看来,皇帝,可能已经驾崩了,陆冰不是在听皇帝吩咐,而是在听……主上您,也就是大燕摄政王的吩咐,在清除异己。”
    郑凡微微皱眉。
    “主上前阵子带着天天去祭拜了田家祖坟,属下作为家里人,自然清楚主上您的祭拜,必然是真的祭拜,是为了给天天认祖归宗,达成一个人生的圆满。
    但上位者的一举一动,哪怕是真性情,但在下面人看来,也是一种政治讯号,就和天子祭天一样。
    靖南王曾不惜自灭满门以推动大燕门阀的覆灭,
    摄政王这时候去祭拜,是要表达什么?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将以靖南王为榜样,谁阻拦我面前,我就灭了谁,不惜……一切。
    以主上您如今的体量,
    晋东铁骑的忠诚,大燕军神的名望,‘先皇’亲封摄政王的政治光环,又带上了靖南王当年的标签……
    足以让整个大燕官场,瑟瑟发抖。
    在头部关键位置皇帝避开,尤其是内阁设立后,皇帝已经完全掌握的基础上,相当于是这条蛇,已经被卡住了头,且还被吓得瑟瑟发抖,接下来想要在蛇鳞上如何涂鸦,只是凭一个心情罢了。”
    郑凡又喝了一口茶。
    “主上,您这是被当刀了。”
    “是么。”
    “这是以主上您的名义,站在了整个燕国官僚的对立面,简而言之,失去的,是以后造反时,原本可能吃瓜看戏的那一大群人。
    皇帝在主上您面前,是姬老六;
    但皇帝,毕竟是皇帝。
    相较而言,先皇马踏门阀,太直接也太残酷,这位的手段,可谓高明艺术到了极点,事儿办了,骂名还和自己无关。”
    瞎子站起身,
    道;
    “属下说这些,也不是想要挑拨主上您和皇帝之间的关系,其实,属下并不认为皇帝是故意拿主上您当刀。
    正如羊得吃草,鱼得在水里游动,皇帝这种……这种生物,他做事情,只是基于一种本能,一种理所应当,越是优秀的皇帝,就越是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
    这里的孤家寡人,是形容词。
    属下也清楚,主上您和皇帝现在所想的,是为了一统诸夏;属下认为,皇帝能做到这一份儿上,再过了三年四年的,燕国的战争准备,应该能积蓄到令人满意的地步。
    但,
    属下也有一个请求。”
    郑凡看着瞎子;
    瞎子笑了,
    “其实属下的请求是什么,主上心里是清楚的,因为属下知道,主上一直都没忘记,和皇帝这种生物当朋友时,需要注意的基本法则。”
    “我知道。”
    “那属下就说完了。”
    瞎子俯身拜了下去。
    如果这是一场游戏的话,前半段,或许是一统诸夏,后半段,你如果玩腻了,你还有儿子,我能带着你儿子,继续玩;
    前提是,
    你不能砸锅。
    “前阵子,姬老六又是拉我坐龙椅又是舍命让我开颅的,风有点太喧嚣了。
    去了一趟田家祖坟,看着那一片的坟头;
    解腻。”
    说着,
    郑凡也站起身,
    笑道:
    “说到底,骂曹孟德的,很多都想当曹孟德;敬佩靖南王的,又几个真愿意当靖南王?”
    ……
    郑凡见到皇帝时,皇帝已经戴上了假发,且规规矩矩地坐在了轮椅上。
    “要出门了?”郑凡问道。
    “闷了。”皇帝手里把玩着一个鼻烟壶。
    “你现在不适合用这个。”郑凡提醒道。
    “空的。”
    “哦。”
    “姓郑的,您受个累,推我出去走走。”
    郑凡走了过来,推起了轮椅。
    “其实,坐轮椅的,真没什么好舒服的,推轮椅的,反而看到的风景更好,轮椅本身就是风景,连带它上面的人。”
    郑凡摇摇头:“这可不见得。”
    “你细细品。”
    郑凡闭上眼,过了会儿,道;“还是觉得差得太远。”
    皇帝一开始有些疑惑,随即明悟过来,骂道:
    “该死的,你推的是朕,你到底拿朕在和谁比!”
    “呵呵。”
    “姓郑的,你太下流了。”
    “这不叫下流,这叫雅致。正如坐在闹事街口,身着锦衣,坐在小摊位前一边听着喧嚣嘈杂一边吃着小馄饨一样;
    这推着皇帝,脑子里想的是红帐子里的姐们儿,这种反差,不俗,还大雅。”
    “就像是袁图阁给你画的群艳图里那般?”
    “你居然还记得?”
    “我让人临摹了一份,带回京了。”
    “腰不疼了?腿不酸了?不呜呼哀哉了?”
    “嘁,咱是累了,又不是被净身了,就算是净身了,也不能说不能看看。”
    身边陪同着的魏公公脸上露出了配合的微笑。
    后园很大,真正被保护得密不透风的,是后园的核心区域,其外围的美景园林,很难做到面面俱到,除非真的调动大批兵马过来将这儿围成军寨,可这样子的话,又谈何景致?
    “郑凡,这摄政王的称号,要给你下了么?”皇帝问道。
    “不用着急吧。”郑凡笑了笑,“保不齐会再有什么意外呢。”
    “畜生。”
    “你注意自己的身子吧,争取多活一点,虽然脑子里的瘤子取出来了,但平日里,还是多做些养生,没我的话,你其实就不是个长寿的命。”
    边上的魏公公与另一侧的张伴伴,早就对王爷与皇帝二人之间的“童言无忌”,麻木了。
    “我知道的,我要好好活着,以前埋怨父皇为何要急着把一切都做了,现在轮到我了,说实话,你让我经营准备好,只是为了给下一任铺路,哪怕是我亲儿子传业铺路,我也还是不舍得,凭什么?”
    郑凡点点头,道:“所以,你现在也有俩儿子了,以后悠着点儿。”
    “你一个有四个媳妇儿的人,在这里劝一个只有俩媳妇儿的人,要悠着点儿?”
    “我们不一样。”
    “难为你了,每次和我说话,都要事先在小嘴上抹了蜜。”
    “该有的礼数,是要有的嘛。”
    这时,
    推着轮椅的郑凡来到一座小桥上,停下了脚步。
    桥上有人,自然不可能是什么刺客,而是以毛大人为首的一众内阁大臣外加……六部尚书等高官。
    他们应该是事先得到了吩咐,被叫到了此处;
    原本,他们以为是摄政王喊他们来,为了商量…………皇帝后事的;
    结果,
    他们看见了坐在轮椅上,气色很好的皇帝,和大宴时,简直天差地别!
    “臣等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家可谓热泪盈眶,毕竟,原本他们已经做好了要面对摄政王主政“黑暗”岁月的心理准备了。
    泪,是真的。
    不过,毕竟都是一国真正的精英大人物,他们马上就想到了一个问题,陛下龙体恢复的话,那么这些日子陆冰派出番子大肆拿人,到底是受谁的吩咐?
    皇帝双手搭在自己膝盖上,
    看着面前自己的核心臣子们,
    笑了笑,
    道:
    “给诸位致个歉,朕本以为自己顶不过去了,谁晓得摄政王请了神医,治好了朕,让爱卿们担心了。”
    “臣等不敢!”
    “臣等惶恐!”
    “天佑陛下,天佑大燕!”
    “本来朕这病好转了,就想在这后园里多歇一歇,结果摄政王告诉朕,说陆冰这家伙在这段时间党同伐异,公器私用,公报私仇什么的,做得越来越过分了。
    魏忠河。”
    “奴才在。”
    “传朕旨意,陆冰弄权,其罪可恶,即刻削去陆冰一切职位,抄封陆家。陆家老祖宗好生安置,其余陆家人等,以连坐入狱。”
    “奴才遵旨。”
    “另外,再传一道旨意,告诉这阵子京城内和地方上被密谍司转啊入狱的官员们,是摄政王求情,才能让他们免于陆冰的黑手。
    朕念及他们受惊了,准许留家调养,俸禄照发,好好给朕修养三个月,陆冰的事,是朕的疏忽,朕得好好补偿他们。”
    三个月赋闲在家,就算是三个月官复原职,衙门里,也没他们的位置了。
    这也是很多官员,哪怕父母死了,也希望得到“夺情”不回乡“丁忧”的原因所在了;
    人走,就必然茶凉了,离开了位置,再想回来,太难了。
    诸位大臣们齐声道;
    “陛下仁慈!”
    “陛下仁慈!”
    “摄政王,再推着朕走走。”
    郑凡推着皇帝,沿着小河前行。
    “感动不?”皇帝开口道。
    “呵。”
    “我要是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做,这些账,可都得算到你头上,到时候,就是朕大病得愈,及时制止了丧心病狂的摄政王。
    再,
    将摄政王赶回了晋东去,啧啧啧,多好的戏呀。
    其实我想过这么做,但我觉得自己亏了,姓郑的,你这次可以啊,真打算什么都不说,就替我把这口黑锅给背了?”
    “懒得说。”
    “行吧。”
    皇帝伸出手掌,五根手指;
    而后,
    又将其中一根手指曲下,变成四根。
    “当初,父皇驾崩前,曾对镇北王和靖南王下令,再打断它蛮族百年脊梁。
    四年,
    四年,
    再给我四年时间。
    郑凡,
    咱哥俩,
    让整个诸夏,变一个颜色!
    你来,
    选一个色,你觉得哪个好看?”
    “黑。”
    本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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