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苏桐的府邸并不大,但布置得很具有江南风味,到底是来自乾国的官宦世家,在品味和格调上,那是真没得说。
    郑伯爷和瞎子来访,温苏桐开正门,拄着拐杖亲自来迎。
    随后,
    郑伯爷独自去了书房小憩;
    一是因为上午在御书房的奏对耗费了太多元气,二则是想将说话的机会留给他们翁婿,自己至多在最后要走时露个面说几句客气话。
    许是因为身上披甲的缘故,所以身体自然而然地切换进了一些在战场时的机能,入睡总是能更容易一些。
    郑伯爷还真睡着了。
    而在郑伯爷睡着的时候,
    一名红袍大太监领着旨意来到了湖心亭,打开了那扇铁门。
    “庶民姬成越接旨。”
    一身白衣的三皇子有些愕然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已经做好今生无望离开这里的他,真的没想到圣旨会在此时来到。
    “儿臣………草民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红袍太监微微一笑,宣读了旨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庶民姬成玦…………”
    旨意大概分为两个意思。
    一个意思是训诫其当初犯的错,当然,圣旨里不可能明确说明姬成玦当初到底做了何事,二无外乎就是懈怠、忤逆这类的;
    第二个意思是陛下觉得你这几年在湖心亭思过态度良好,让你可以离开这里,皇子王爷身份是不可能恢复的,但准入宗人府。
    也就是恢复你皇族的身份,却不会给予你待遇。
    但他毕竟是皇子,此朝得出,日后再赶上个大赦天下,至少是能承袭个爵位的,总之,最难过的一个坎儿算是过去了。
    “儿臣,谢主隆恩。”
    姬成玦跪伏在地上,双手托举。
    红袍大太监将圣旨放在其手中,搀扶其起来,三皇子已然泪流满面。
    “殿下,奴才搀扶您回去,陛下的意思是,让您继续住在皇子府邸,宫中御医也已经准备好了,为您诊断一下身子。”
    “多谢公公,多谢……父皇。”
    在湖心亭关了几年,对身体的摧残,是显而易见的,很容易就落下病根,出去后,自是需要按照御医吩咐好生调理。
    而这位红袍大太监看着自己面前的三皇子,怎么看都有一种亲切的感觉。
    说到底,这位三皇子,现在和自己是同门中人了。
    这男人一旦去了那根,时间久了,自然就会养出一股子阴柔之气;
    况且当初三皇子本就是喜读诗书的,身上气质本就偏文质。
    红袍大太监马上驱散掉自己脑子里的这些杂七杂八的想法,自己到底在瞎寻思啥呢?
    马车内,
    红袍大太监亲自端送了一杯茶给姬成越。
    姬成越双手接过茶,恳求道:
    “公公,我在那里还留了一些书和字画,先前走得急,未曾顾上,劳请公公………”
    “殿下瞧您说的,您吩咐一声就是了,杂家可担不起殿下您的‘请’字,稍后杂家就派人去取来。”
    “多谢公公。”
    “殿下客气了。”
    马车,于街道穿行。
    姬成越嗅到了烧饼的香味,鼻子下意识地吸了吸。
    红袍大太监自小就是伺候人出身的,虽说现在爬上了宫内高位,但看家本事可从未丢下过,马上吩咐外面的一名小宦官去买来两个烧饼。
    热腾腾刚出炉的烧饼,姬成越捧在手里,狼吞虎咽。
    “殿下,您慢点吃,慢点吃,小心噎着。”
    其实,湖心亭的伙食,虽然以粗茶淡饭为主,但这粗茶淡饭,对标小民生活的话,已经不算差了,只不过饭菜送来时需要勘验,待得真的落到姬成越面前时,基本已经凉了;
    夏日还好,冬日的话,就只能自己用煮茶的小炉子热饭。
    他不是馋这烧饼,
    而是馋这热腾腾的烟火气息。
    换句话来说,
    他馋的是这自由的味道。
    两个烧饼吃了下去,姬成越长舒一口气,端起已经凉了的茶水,一饮而尽,且还将茶沫子留在嘴里继续咀嚼着。
    这是他这几年在湖心亭里养成的习惯。
    随即,
    姬成越看向这位红袍太监,道:
    “公公,我何时可以去向父皇谢恩?”
    “这,陛下并未吩咐。”
    “我知道了。”
    姬成越没什么不满足的了。
    ………
    “我说,老五,你都要走了,还在这里忙活着什么呢?”
    四皇子坐在旁边桌子上,看着五皇子在那里画着图纸。
    “四哥没看见么,弟弟我这是在画图纸,古书记载的以及弟弟自己收集来的一些水利之法,不图能有什么用场,只求一个可以相互印证。”
    “呵,我知道你在画图纸,但你这河工啊,多半是修不成了。”
    “哦?四哥有消息了?”
    “不才,兵部那里还有几个熟人。”
    四皇子的母族是三石邓家,虽说邓家在第一次望江之战中败落了,但总归有些遗泽留下了,再者,其本身就是皇子,一些消息打探起来,本就不算难。
    “什么事?”
    “今日御书房内,似乎是议了军事。”
    “这有什么?”
    “兵部那边下的口风,明日朝会上,似乎是要起风了。”
    “起风?”
    “可能,要打仗了。”
    “现在,打仗?”
    “是,能上朝会的仗,可不是大皇兄那般在南望城那里和乾国那小子的小打小闹。”
    “怎么打?咱大燕国库现在是什么情况四哥你又不是不知道,要不然咱哥俩也不至于还住在这儿。”
    按照成例,皇子开府国库和内库都会开出一笔“安家费”,用以购买宅子,同时,皇子的月例也会大幅增加,以供家用。
    而住在皇子府邸时,理论上这里是有大锅饭的,会提供饭食,也提供几个太监和宫女使唤,其月例,更是低得和宫内的小七差不多。
    其实,不仅仅如此,这两年,家里老人走了,等着承爵的后人其递送的折子,也都被搁置了下来。
    你晚一年承爵,朝廷就能省一年的钱粮,对你说是在走程序,勘定你的身份,判断你的品行,看你是否够资格承爵,且承爵时需要降几等。
    你要敢闹?
    可以。
    严重点的,判你品性不合格,直接夺了你家的爵位,轻一点的,也让你多降个两等给你长长记性。
    大燕的亲王,也就是拿四皇子和五皇子为例,他们现在比肩的是亲王的政治待遇,等到开府之后,就得等同于亲王的生活待遇。
    这个待遇,得一直持续到他们之间有兄弟登基,他们和至尊的关系从皇子变成了皇兄弟,然后按照传统,他们会自请降爵。
    撇开他们在朝廷里的差事那点俸禄不谈,其实也就一年两百两银子,但作为亲王,他们一年能拿到一万两银子外加粮一万石,这里头,还不包括四节福利冰炭孝敬的宫内赏赐。
    其他的爵位,每年的钱粮肯定没有亲王那么多,但架不住大燕的勋贵数目也是不少的,所以林林总总加起来,这规模,就大了去了。
    郑伯爷现在这个伯爵,银子一年是两千两,粮是两千石,这一笔,在朝廷向雪海关输送钱粮时,会额外标出明细。
    总而言之,
    光是四皇子和五皇子,他们就是在皇子府邸住着,每年就能给朝廷省下两万两银子和两万石钱粮支出。
    姬老六这两年在宗室和勋贵之间的口碑,非常之差,原因就在于朝廷财政困难,他就毫不犹豫地向宗室和勋贵开刀。
    不仅仅是在额定钱粮上各种卡脖子,还用商行的银票来兑他们的钱粮,让他们凭此票去商行里提对等价值的货物。
    票号这门生意,其实早就有了,乾国江南那边更是早就成风,但基本都是做生意时方便对接用的,民间流传度并不高,姬老六没敢大面积地使用这个,只是拿来给宗室勋贵发补贴,同等的票据,在街面上收的话,得打八折,这是明明摆摆地剥削勋贵和宗室啊!
    只可惜,
    燕皇如今君威太盛,外加,马踏门阀的余威依旧存在,要是换做其他的皇帝,宗室和勋贵们估计早就扶老携幼地去宫门口哭门去了。
    面对这位,他们不敢;
    这也算是从侧面反应出大燕财政之拮据,因为对宗室对勋贵,只要条件允许,还是要好好荣养着的,哪怕其中有些已经成了米虫,但还是得养着,毕竟人家祖上为大燕为你姬家拼过命,抛头颅洒热血才挣来的子孙后代福蒙。
    一旦这方面处理不好,以后谁愿意为你姬家继续卖命?
    大家伙,求的,不就是一个公侯万代封妻荫子么?
    四皇子笑了笑,
    道:
    “我估摸着,是真可能要打了。”
    “没钱没粮,怎么打?”
    “活人还能被尿憋死?真要打,总是能有办法打起来的,所以,你这河工,应该是没必要修了。”
    要打仗了,
    哪里还有多余的钱粮和民力往河工上送。
    五皇子摇摇头,道:“父皇没下旨之前,我该做什么,还是得做什么。”
    “行,你乖巧。”
    这时,
    外面传来了声响。
    五皇子身边的伴当太监跑过来通禀道:
    “主子,四爷,三殿下回来了。”
    四皇子和五皇子马上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见了震惊。
    讲真,
    他们早就已经做好了这辈子都和老三不再相见的心理准备了,因为无论怎么看,老三都不大可能从湖心亭出来。
    四皇子喃喃道:“我听说,昨日,郑凡去湖心亭看了老三,所以,这算是给了交代,冰释前嫌了?”
    五皇子摇摇头,道:“我不觉得三哥会真的冰释前嫌。”
    “呵,你是没被关在那里过。”
    “如果关在那里,可以给我提供木料的话,我倒是真不介意。”
    “你这是疯了。”
    四皇子从桌子上跳下来,整理了一下衣服。
    五皇子则将自己做木匠活穿的衣服换下来,重新换一件。
    不管怎么样,三哥回来了,他们这做弟弟的,自然得去请安。
    在要出门时,四皇子忽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道:“没记错的话,下旬应该就是明妃的生辰吧?”
    明妃,素有贤名,其性子平淡,知书达理。
    三皇子早期喜好诗书,也多少受到其母妃的影响。
    五皇子闻言,开口道;“你是说,昨晚父皇宿在明妃那里了?”
    四皇子当即踹了五皇子一脚,
    骂道:
    “这是我能知道的么!”
    要是连父皇昨晚宿在哪里我每天都能接到汇报的话,那我到底想要干什么?
    五皇子耸了耸肩,道:“我以为你知道的。”
    “别害我。”
    “嗨,我也就是随口问问,不过我倒是觉得,如果明妃知道郑凡去看过三哥,应该会趁势去向父皇求情,父皇可能看在明妃生辰在即,就同意放三哥出来了。”
    “唉,咱们父皇,心,还是软的。”四皇子感慨道。
    “四哥,你是发烧了在说胡话么?”
    四皇子瞥了一眼五皇子,道:
    “是你先烧起来的。”
    ……
    三皇子刚刚入住皇子府邸,四皇子和五皇子就来串门了。
    “弟弟给哥哥请安。”
    “弟弟给哥哥请安。”
    “弟弟们请起,请起。”
    接下来,是一番兄友弟恭,大家围坐在一起寒暄。
    不过,因为御医来了,所以四皇子和五皇子也就告辞了。
    出来后,四皇子伸了个懒腰,道:“老三以前一直端着读书人的架子,也不拿正眼瞧咱们,现在看来,被关了两年,变得接地气多了。”
    “是啊。”老五附和道。
    “可惜了,我看,老三是没报仇的机会了。”
    “你觉得三哥还想报仇?”
    “呵呵。”四皇子笑了两声,“我不信他不恨了,因为每到晚上,他都会恨的。但人郑凡已经是平野伯了,皇子牵马,太子接驾,唉,怎么比?”
    “我待会儿要去六弟府里,送一些我自己做的玩具给孩子。”
    “你倒是殷勤,是去见郑凡吧?”
    “是吧,毕竟郑凡后日就得离京了,父皇没下发新旨意的话,我还是得和他一起去晋地的。”
    “你就不怕别人把你也当作六爷党?”
    五皇子“嘿嘿”一笑,
    道:
    “四哥。”
    “嗯?”
    “三哥都出来了。”
    “怎么了?”
    “再差,能差得过三哥?”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弟弟我换个方式说吧,像郑凡这种的,废了皇子,却依旧能封爵,凭的是什么?是能力。
    不管上面是咱父皇,还是二哥或者六弟,
    只要他们坐上了那个位置,
    什么血统啊,兄弟啊,子嗣啊,
    都没有能干事的人来得重要。
    所以,这次就算是没有人力和物力支援,弟弟我,望江,是必须也一定会去的,尽自己一份力,别被真的当作一个废物。
    这个意思,四哥你听懂了么?”
    “听懂了。”
    “那就好。”
    “你在骂我是废物。”
    “………”老五。
    …
    午觉醒来,郑伯爷去了温家的客厅。
    然后,
    郑伯爷就意识到,先前没带着瞎子去看晋太后,实在是巨大的错误。
    此时,
    瞎子和温苏桐二人面对面地坐着,二人手里都端着茶。
    “您看起来精神真好。”
    “你瘦了,应该是事情太多太忙了吧,要注意。”
    二人在聊着家常,
    但语速很慢,
    往往很久才接下一句。
    郑伯爷知道,瞎子是在用“精神锁链”和温苏桐进行着交流。
    晋王府里有密谍司的人,这很正常;
    温苏桐家里,密谍司的人,也绝不会少。
    郑伯爷无法去找个密室和晋太后说些私密话,因为只要他这么做了,燕皇的怒火马上就会降临。
    燕皇的志向,是一统诸夏,怎么可能坐视自己手底下自家的将领去侵犯一国太后的事情发生?
    这也就使得郑伯爷的晋王府之行,过于寡淡,和自己所期待的,差距太大。
    唉,
    如果有瞎子在,
    就方便多了,还能说些私密话。
    最后,
    郑伯爷又坐下来喝了半杯茶,和温苏桐聊了聊雪海关和燕京城的气候,茶刚凉,就起身告辞了。
    回到六皇子的府邸,众人吃了晚饭。
    苟莫离询问郑凡能否带着他去一趟密谍司大牢,郑伯爷犹豫了。
    外界都清楚,
    野人王战败被俘,送入了燕京城。
    有传闻,野人王已经被问斩,也有传闻,他还一直被关押在密谍司大牢里。
    郑伯爷当然清楚真正的野人王在自己面前,而此时关押在燕京城里的那位,是个冒牌货。
    冒牌货叫阿莱,一个长相酷似野人王,且心甘情愿成为野人王影子的男人。
    如果苟莫离请求自己带他去后园见郡主,
    那郑伯爷肯定一脚踹翻他,
    但请求自己这个,
    郑伯爷有些为难,
    只能道;
    “我让姬老六的人帮我给魏忠河传个话,就说为了清晰应对雪原局势,想去见见那位野人王。
    具体的能不能见到,
    还得看魏忠河的意思。”
    苟莫离跪伏下来,重重地向郑凡磕了个头。
    今晚,
    姬老六一直到后半夜才回来,回来后没来找郑凡,而是回屋就休息了。
    翌日清晨,
    郑伯爷刚醒,洗漱完后,走到小院儿里正准备来一根起床烟;
    却看见院子里的长椅上,
    姬老六正坐在那儿,
    手里拿着一杆水烟。
    时下,乾人喜好五石散,那玩意儿,效果可比烟草重得多得多。
    而烟草,一大半被当作药材使用,吸食烟草的人,有,但并未形成风气。
    且怎么说呢,这个世界,越是年纪大的,越是身体不好的,抽烟的反而越多,因为他们认为烟草的烟可以去除疾病。
    姬老六手中的水烟,造型精美,简直就是一件艺术品,他腰上还挂着一个玉髓佛手鼻烟壶,也是极为贵重的物件儿。
    大燕国库是紧张,但紧张不到他姬老六的生活上,只要政治条件允许的话,他和郑伯爷一样,还是喜好享受的。
    最重要的是,他不是依靠朝廷国库的银子来享受,事实上,按照姬老六的说法,大燕做生意人家里,论缴税的一丝不苟和严谨,他姬老六麾下的商行,当属第一。
    郑伯爷走到姬老六身边,拿下了他手中的水烟,道:
    “别碰这玩意儿,对身子不好。”
    说着,
    郑伯爷自己用火折子点了烟,吸了一口。
    “你自己呢?”姬老六白了一眼郑伯爷。
    “我是六品武者,身体好。”
    “合着你郑凡练武就是为了弥补这个的亏空?”
    “呵呵,你今儿不上朝么?”
    “告假了,和父皇告了假,你明日就要离京了,我带你逛逛。”
    “这么隆重?”
    “必须的,天知道下次见你,是什么时候。”
    “行。”
    “马车已经在等着了,带你去宽民巷去吃早食去,那里的,最正宗。”
    “好。”
    依旧是张公公驾车。
    宽民巷子,是燕京城的一条老街,街面不大,人气却很足。
    早食,吃的是小馄饨。
    姬老六吃了两碗,郑伯爷吃了三碗,张公公吃了四碗。
    随后,二人没再坐马车,而是开始了闲逛。
    去了尹郎祠,和银浪郡一样,最早因为当年那位大燕宰辅而闻名,只不过京城里的这座祠,已经变成了字画古玩市场。
    姬老六一边和郑凡并排走着一边对郑凡介绍着古玩行情。
    “京城里,很多人都喜欢到尹郎祠里来逛逛,总想着捡个漏什么的,但怎么说呢,买的永远不如卖得精,想在这儿捡漏啊,难。
    金银玉器,是不可能被摆在这里的,傻子才卖那个。
    而像这种古书画和砚台瓶窑这类的,一来,假的居多,二来,就算是真的,你若是自身喜好,买了收藏把玩不想着转手那无所谓,想着捡漏翻卖,也得瞧着是不是有同样和你懂行的人,且那个懂行的人,身家还富裕。
    且这玩意儿,真到时候,去米行,也换不来什么粮食,米行的伙计,可欣赏不来这个。”
    说是这么说,但姬老六还是给郑伯爷买了个砚台、一幅画以及一块杂色玉佩。
    “砚台是真的,料子好,值。画是假的,但临摹的人也有些年代了,一两银子买入,卖不出百两,但十两银子打出去,轻轻松松。这玉佩,还没养好,其实是上等的怀柔玉,佩戴在人身上,养个三代人,到你孙子成年时,质地会变得极为剔透顺泽,就值钱了。
    如果那会儿米价和现在差不离的话,可以值得个五百两银子。”
    郑伯爷拿着一个布包,将东西收入其中,张公公笑着接过去帮忙保管。
    “你这还真是饿不死,没钱吃饭了就来这里转转,倒腾几下,什么都有了。”
    俗话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就是这个理儿。
    姬老六摇摇头,道:“这些,都只是小道而已,说白了,这些玩意儿,在我眼里,很稀松平常。”
    生在皇家,母族是闵家,寻常人眼里的珍贵古玩名贵件儿,在姬老六眼里,和自家后厨里的砧板没什么区别。
    “那你当初怎么穷得没钱吃饭的?”
    姬老六随手拿出一块碎银子,丢给了祠堂街口前面的一个耍猴艺人铜锣里。
    猴子马上欢快地起身,对着姬老六磕头行礼,随后还翻了个跟斗。
    “你看,就如这猴子,它不见得喜欢翻跟斗磕头,但却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人喜欢看它做这些。”
    “呵呵。”
    “这座燕京城,算上这次,你也只来了两次,父皇,你也只见了两次,在你眼里,父皇是怎样的一个人?”
    “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应该是畏惧父皇的。”
    “我不喜欢畏惧这两个字。”
    “好,那就换成……忌惮?”
    “我不喜欢这个话题。”
    “觉得在京城大街上聊这个,很危险?”
    “算是吧。”
    “父皇,对你很好。”
    “嗯。”
    “但你还是去了历天城。”
    “是。”
    “天子,就是这样,让你感恩,又让你畏惧。”
    “不恰当。”
    “我知道不恰当,在别人身上适用,在你身上,并不适用,你比我们所有人,都更舍得,我最佩服你的一点就是,你仿佛将你自己的人生,将你这辈子,当作了一场尹郎祠里逢年过节会表演的社戏。”
    “这个,就贴切了。”
    “我做不到你这么洒脱。”
    “你还需进步。”
    “等你有孩子后,你也不会那么洒脱。”
    “又到了生孩子的问题了?”
    “午食想吃什么?”
    “早食还没消化。”
    “那就去喝茶吧,京城的茶馆,也是有名的。”
    “没意思。”
    “茶馆里这阵子,一直在讲你的故事。”
    “我口渴了。”
    茶馆喝茶,
    喝到了正午。
    待得肚子饿了,瓜子花生压不住饥饿感时,郑伯爷和姬老六走了出来。
    “怎么样?”姬老六问道。
    “听完自己的故事后,我感觉自己充满了力量。”
    说书先生的故事里,郑伯爷是三品武者,大战楚国十八太保!
    没人知道楚国是否有十八太保,估计连公主自己都不清楚;
    当然,
    郑伯爷也不知道原来自己已然是三品巅峰武者。
    从茶馆出来,
    郑伯爷感觉自己脚步有些虚浮,
    鸡汤灌得有些多,要溢出来了。
    “午食想吃什么,除了烤鸭。”
    “还是想吃烤鸭。”
    “全德楼烤鸭现在不好吃了。”
    “我从来没觉得它好吃过。”
    “行。”
    午食,在全德楼。
    姬老六点了一只烤鸭,一壶酒。
    酒,他和郑凡分了,烤鸭,给张公公一个人吃。
    他们又从全德楼门口的摊贩那里买了几道菜。
    “燕京城里,有一个规矩,一家店,能做一样招牌就只做这一样招牌,同时,不禁外门同行摆摊,你想添个菜,就直接喊他们送进来,店家不得赶。
    毕竟,就算是这店家,也都是从摊贩做起来的本钱才盘下的这店,指不定等自己儿子孙子接手时,老鹰又变成小鸡儿了,又得跑回去摆摊,这叫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能吃个七分饱,就得留食儿给人喝汤。”
    “你和我说这些干嘛,教育我吃相太难看了?”郑伯爷问道。
    “我是个生意人,这话,我和你说过很多次,既然是生意人,就难免喜欢和气生财,有些时候,我是觉得你的一些做法,未免太过了。”
    郑伯爷摇摇头,道:“我只求自己开心。”
    “只求自己开心,其实也是一种自私。”
    “自私,不好么?”
    “也,挺好。”
    “可不,人活这一世,求个痛痛快快,足矣。”
    “呵呵,这话说得,像是你已经活过一世感悟众多一样。”
    “或许是吧。”
    “有时候,我也很无奈,其实,我心眼儿比二哥大多了,我也不喜欢把事情做绝,而二哥,其实才是真的心眼儿小。
    大哥之所以会站在我这边,也是看中了我这一点。
    但问题是,
    现在外人,尤其是宗室勋贵和户部以及地方的一些小家族,却觉得我是酷吏,而太子,才是仁厚之君。”
    “乌鸦不知道自己黑。”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位置不同,方式不同罢了,你在太子那个位置上,你也会变得宅心仁厚,其实,我一直觉得人嘛,都是一个样;
    能舒舒服服地过日子的话,谁愿意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啊?
    能妻妾成群的话,为何不潇潇洒洒?
    无非是位置不同,没办法尽情选择罢了。
    人,还是那个人。”
    “也是哦。”
    “所以,你矫情了。”
    “毕竟这几天你在我面前天天晃悠着,被你带偏了。”
    “走一个。”
    “干。”
    一杯酒下去,
    姬成玦一边斟酒一边道:
    “我三哥从湖心亭出来了。”
    “难不成下午的安排是去看望你三哥?”
    “不去伤口撒盐了,太残忍了。”
    “怎么说话呢,他能出来,我也是帮了忙的。”
    “那我让他今晚带着礼物上门感谢你?”
    “我这人乐善好施,不喜留名。”
    “下午,去做什么?”
    “你是导游。”
    “导游?这词贴切,后园风景可是极好的,里面俱为乾国江南园林景致。”
    “再好的景致,养了头老虎,也就没什么欣赏的情调了。”
    “听说,父皇罚她在家抄心经。”
    “陛下英明,我觉得,四书五经和各种古人经典,都可以来几遍,对陶冶情操很有好处。”
    “去城外跑马吧?我这两年,倒是经常练练马术。”
    “你跑不过我。”
    “不见得哦。”
    “我骑的是貔貅。”
    “………”姬老六。
    下午,
    没去跑马,也没去后园,而是去了一家迎春楼,喝了一下午的花酒。
    姬老六点了九个姑娘,
    自己和郑凡一人身边俩,仨跳舞,另外两个唱曲儿。
    但玩儿的,都是素的,至多揩揩油,但谁都没有真的去进里屋借香榻一用。
    黄昏时,
    二人有些醉醺醺的出来。
    姬老六伸手拍了拍郑伯爷的肩膀,问道:
    “如何?”
    “下次还是别来这种地方了,传出去,对我们名声不好。”
    “盛名所累?他们要是知道你是大名鼎鼎的平野伯,必然会自荐枕席的。”
    “他们要是知道你是皇子,会更发狂的。”
    “我要去见见我三哥了,你瞧瞧这天,都这么晚了,再不去怕来不及了。”
    “你去吧,我就不去了。”
    这时,
    张公公的马车旁,站着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
    “参见伯爷。”
    男子亮出了自己密谍司的腰牌。
    姬成玦揉了揉眼,道:
    “怎么的?”
    “我求魏公公让我去见一下野人王。”
    “哦,好,看来魏公公是愿意行这个方便了,那你去吧,我坐马车去皇子府邸。”
    “我是客人,马车肯定给我用。”
    “这是我的马车。”
    “我是客人。”
    最后,
    不得已之下,
    两个对安保都极为看重且极为怕死的人,一起坐着马车先回了六皇子府邸。
    郑伯爷下了车,
    六皇子坐着自己的马车去皇子府邸,郑伯爷则带上了瞎子、苟莫离以及剑圣,坐上了小张公公驾驶的马车,去了密谍司京城大牢。
    “野人王”,被关在大牢最深处。
    有密谍司的人搬来椅子,给郑伯爷坐,郑伯爷坐下了。
    剑圣、苟莫离和瞎子,站在郑伯爷身侧。
    牢笼里,
    阿莱缓缓地睁开了眼,
    目光扫过郑凡,也在其身后三人身上扫过。
    然后,
    他低下头,
    笑了,
    越笑越大声。
    他笑了很久,
    笑得咳嗽,咳嗽完后继续笑,然后继续咳嗽;
    一直笑到没力气了,喉咙也嘶哑了,却还双手抓着铁链,继续冲着郑凡张着嘴。
    “星辰不灭,圣族永存!”
    “星辰不灭,圣族永存!”
    一直到最后离开时,
    坐在椅子上的郑伯爷,一句话都没说。
    和在晋王府,在温苏桐府邸时一样,京城内,能正常说话的地方,不多。
    野人王牢笼旁边的几个牢房内,天知道关押着的,到底是不是犯人。
    随后,
    郑伯爷带着自己的人离开了牢房。
    在外头,
    一名红袍大太监等候在那里。
    “奴才给平野伯爷请安。”
    这人,应该是密谍司的头目,魏忠河的手下。
    “伯爷,您似乎什么都没说呀?”
    郑凡笑了笑,
    伸手拍了拍这位红袍大太监的肩膀,随即更是搂住了他,
    道:
    “看看昔日的手下败将,这感觉,已经足够舒服了,说一个字,都是浪费,公公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这个理儿,确实是这个理儿。”
    临走时,郑伯爷掏出一小把金瓜子,塞到了这位公公手中。
    “伯爷,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奴才哪里敢要您的金子。”
    “使得,使得,劳烦公公待会儿向魏公公汇报时,就说我对野人王说了不少话,我啊,怕魏公公要是知道我来这里见那野人王只是为了让自己高兴,会笑话本伯没出息。”
    “呵呵呵,使得,使得。”
    随即,
    郑伯爷坐上小张公公驾驶的马车,离开了。
    马车内,
    苟莫离有些惆怅。
    郑伯爷微微闭着眼。
    苟莫离伸出三根手指,
    道;
    “雪原野人,将出三万青壮为大燕攻城。”
    ………
    白天,虽说喝了两顿酒,但晚上时,郑伯爷却没能早早入睡。
    明日就要离京了,倒是没有不舍,只是有些落寞。
    他没有黄巢那种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的豪情,
    有的,
    只是一种仿佛明知道自己下次再来时必然会物是人非的淡淡的思绪。
    这种思绪,一直萦绕在自己心头。
    瞎子也没休息,而是坐在床边,默默地回味着这几天的所见所闻,所有魔王里,对造反最热衷的,就是瞎子。
    因为其他魔王都有自己的兴趣爱好,而瞎子的爱好,就是造反。
    野人王也没休息,他蜷缩在墙角里,那只绣花绣,已经被丢在了一边,他捂着自己的左脸,一会儿笑,一会儿又在哭。
    何春来和陈道乐,对坐喝茶,茶是苦的,但他们心里,其实更苦。
    这里是燕京,是大燕的心脏,他们来到这里,却什么都不敢做。
    皇子府邸内,
    倒是极为热闹。
    三皇子出了湖心亭,兄弟几个一起喝酒。
    就连小七,都被其母妃送了出来,只不过哥哥们喝酒,他坐在边上喝冰饮子。
    太子人没来,却送来了两坛好酒。
    姬老六到底不是修行者,酒量没郑伯爷好,加之白天已经喝了两顿,已然喝高了的他,指着两坛子太子送来的酒,
    大骂道:
    “这没良心的东西,还是兄弟呢,算个屁的兄弟,见一面都不肯!
    宗室那边,
    勋贵那边,
    都说我姬老六是个扒皮鬼,说我冷血,说我吝啬,说我是酷吏,哈哈哈哈哈,都说他太子仁厚,他算哪门子的仁厚!
    冷血,
    无耻,
    不留情面!”
    最后,
    喝醉的姬老六,被张公公用马车运回来了,
    据说,
    喝醉后的他,还在继续骂着太子,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
    ……
    翌日清晨,
    郑伯爷在宫门口接了出宫的公主,公主出来时,随行配上了公主车架,姬家很大方,陪送宦官八十,宫女一百六,以及各种礼妆二十多箱。
    郑伯爷将礼物和陪送的宦官宫女都留在了六皇子家,让他看着安排,笑话,带着这一大帮子人和东西,自己回到雪海关得耗费多长时间?
    这次回去,
    连马车都没要,
    全体亲卫都骑马而出,一离京就策马奔腾。
    公主坐在郑凡怀里,貔貅载着两个人没丝毫问题。
    “相公,这般着急回家做何故?”
    郑伯爷大声回答道:
    “打你家。”
    ………
    永平三年五月,
    明妃生辰,帝赞明妃贤能知礼,册为贵妃,摆大宴;
    席间,请楚地乐师奏《阳春古曲》以助兴;
    曲半,乐师抽刀刃于琴底欲刺君;
    皇子越舍身救驾,中刀不治;
    帝大怒。
    ————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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