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从温嘴唇紧抿,没有开口说话。
    “当年你负气出走,小少爷和家里大吵一架,自此孤身一人游历当世,远达北海,近通十郡,他所受的苦非常人能受,也半点不比你少。”
    拉着刘从温,素衫老妪回望着她,“现如今温氏一脉也仅剩他一人,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止你们,我不希望他后半辈子一直活成现在这个样子。”
    “等了你快二十年,是时候该有个结果了。”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然后什么也没有说。
    无论说什么,在踏入这定水郡中的那一刻起,都已经确定了下来。
    “此人浑身没有半点灵力波动,甚至连经络都比常人的还要驳杂,你确定此人是修道有成之人?”
    一处暖阁中,老妪收回手掌,看着床榻上的身形眉头紧皱。
    将呈流质的髓状物敷在大朱吾皇腹部撕裂的创口上,刘从温才说道,“他的确是修道之人,但这一路受伤太多,加之他应该有些暗疾才会成为现在这个样子。”
    “但愿如此,”老妪缓声道,“那源髓乃是少爷早些年前偶然所得,对丹田经络大有裨益,对于修道之人是大机缘,可对于寻常人却是堪比烈药,小心为上才好。”
    刘从温点了点头,刚想用手试试大朱吾皇的体温时,却被老妪阻拦。
    “男女授受不亲,尤其是即将成为温夫人的你,更应要注意仪态,和常人保持距离。”
    老妪缓缓背过身,“无论这个人是否能够活着,你都要跟自己的过去做个了断。”
    “要变天了……”
    刘从温看着大朱吾皇苍白的面色,逐渐有了些许血色才悄悄的松了口气,而后她的目光透过窗户看向了外界。
    原本昏暗似混沌的天空上,不知何时被一抹抹火烧云似的褐云所代替,同时云层低仄,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融入地面。
    “一切都会过去的。”刘从温在心底默念,同时在心中祈祷那个紫衫身形能够平安归来。
    老妪倚门而立不再说话,目光平静的看向前方。
    而躺在床榻上的大朱吾皇气息逐渐平稳,他腹部上狰狞的伤口正以一种缓慢而又坚韧的速度恢复着。
    不知为何,当天空上褐云堆积的越发厚重时,一丝不好的预感开始在刘从温的心底生出。
    不知过了多久,长廊外木门被大力推开,一个血葫芦似的身形跌跌撞撞的奔走在廊道中。
    倚门的老妪最先察觉,待看到那身影时,浑身一颤,扶着门框的手掌紧握。
    刘从温急忙从身后扶住,老妪伸出手指向前方,一张脸上毫无血色,“快,快……”
    顺着老妪手指的地方,刘从温看到地面一连串的血迹,以及近乎垂死的总兵。
    不好的预感瞬间浮现,她急忙快步冲上前,奔到了总兵的面前,“温伯!”
    已然断去一臂的温总兵在看到刘从温后,似乎再也坚持不住,登时跪坐在地,猩红的鲜血从创口涌出,在花白纹路的地面浸染开来。
    “你,你这是怎么了?”刘从温急声道,同时用手捂住温总兵的手臂断茬处。
    几欲昏厥的他吃力用一只手推开了刘从温,而后断续道,“快,快走……”
    “走?”刘从温心中一颤,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温南信呢?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温总兵面色闪过一抹悲凉,“主家他身陷险境,至今还在城外拒敌,为你拖延时间。”
    “小少爷既然已陷险境,你为何还要回来而不是助他脱困?”不知何时老妪赶来,出口质问道。
    “实奉主家死命,我温定远才回来通知刘姑娘快离开这里,走的越远越好,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温总兵眼眶湿润,大颗大颗混着血迹的眼泪滚滚而落,“也不要想着报仇,当个平民好好的过完这一辈子。”
    老妪向后踉跄数步,勉强止住身形,颤声道,“小少爷,小少爷他怎么了……”
    温总兵不再开口,眼泪滚滚。
    “好,好,既然你不肯说,那我就亲自前去看个明白。”老妪话毕,抬脚便要离去。
    然而在越过他时,却被其扯住了裙裾,温定远恸声道,“温姨,主家已经不行了!”
    脑海中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响,震得所有声音似乎都开始离刘从温远去。
    数个时辰还在眼前吐露真心的人,眼下却被告知即将天人永隔,震惊,难以置信在心中不断交替。
    “不行,我要去救他,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就不应该来到这里……”刘从温喃喃道,而后麻木起身。
    “站住!”老妪目视前方,声音悲戚,“你一个普通人去和送死无异,那样也白白浪费了小少爷的命,离开,现在就离开!”
    “可这一切……”刘从温的眼眶逐渐通红,“都是因我而起。”
    老妪缓缓摇头,满头白发在此刻显得孤廖无比,“于事无补。”
    话毕,老妪抬脚前行,缕缕灵力自脚下浮现,如同蔓生的藤蔓,攀附在了每一寸土地上。
    一切景物依旧如常,却以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迅速枯败苍老下去。
    “小少爷死后,天下再无定水温氏。”
    老妪的身形最终伴随着淡金色的灵力消失不见,整座温府霎时暗淡了下来,冰冷寒意从廊外透出。
    天地间一片死寂,褐色的积云逐渐转化成深红色,几欲将一切都染成深红色。
    “刘姑娘,快走吧,好好的活下去。”
    说完这句话,温定远侧枕着栏杆,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缓缓闭上了眼睛。
    偌大的温府,此刻只余下一个瘦弱的身形站立。
    积累了厚厚云层的天空,最终落下了细而密的雨幕,密集的仿佛将最后一点空气也被榨取。
    壮硕的黑马奔驰在云层之下,厚土之上,混沌世间。
    勒止身下奔马,已经换上一袭黑袍的刘从温,回身看向那墨青色的高耸山城。
    像是有什么东西最终从心底抽离,再也不会存在。
    那个在她脑海中偶尔闪现的身影,也最终不再鲜活。
    雨滴在她脸上停留,最终汇聚滴落,让人分不清是眼泪还是雨滴。
    …………
    “我认得你,天下最为年轻的天境修士,半步桎梏的定水郡王温南信。”
    “只要你归顺四皇子,把他们给交出来,我饶你不死。”
    乱尸横陈,破碎倒塌的巨石城墙下,面目丑恶的长髯老者丝毫不顾及其形象,沾满鲜血的手掌前探。
    而距他不足数米的地方,一袭银白束甲的温南信口含鲜血,一手擎枪拄地撑住身形不至于倒地,一手凝握成拳,寸步不让。
    鲜血濡湿了温南信胸前的束甲,深可及骨的伤势在他的身上至少不下于五处,但他的眼中仍旧满是蔑视。
    “归顺四皇子,交出他们。”长髯老者缓步逼近。
    在他话毕的同时,身后的空间撕裂,一个个足有两三米之高,且身披黑甲的壮硕身形走下裂缝,站到地面。
    而后这些站定的壮硕身形朝两侧缓缓分开,一个脸带黑金面具,环抱一柄浑黑佩刀的古怪身影出现,一言不发的看着眼前这一幕。
    长髯老者闻声意动,忙不迭对着那古怪身影垂身,“四皇子相迎,我等不胜感激。”
    古怪身影一挥手,看了看已是强弩之末的温南信,又看向长髯老者道,“随从你的二十位神族兵士,只死于他一人之手?”
    长髯老者立马脸色一变,惶恐道,“殿下,我也受伤了,绝对没有退缩半步。”
    眼中闪过一抹厌恶,古怪身形缓步来到温南信的面前。
    “我的族人都是你杀的?”
    温南信吐出一口鲜血,朗笑道,“是又如何,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扑哧——”
    一声细微轻响,通体浑黑的长刃轻易刺进他的心口。
    眼中瞳孔逐渐放大,滚烫的鲜血顺着嘴角滴落在刀刃上。
    抽刀背身,那长枪似的瘦削身形轰然跪倒在地,鲜血不断晕染地面。
    “殿下英武!”长髯老者兴奋高呼。
    而在下一刻,那跪坐在地的身形猛地一挑身侧长枪,奋力刺向古怪身形后背。
    电光火石间,锋锐枪尖正中古怪身形的后心处,只留下了一道淡淡的刺痕。
    而后,手中银白长枪,连同那瘦削身形一同倒落在了地面。
    天地间一片死寂,只余空中长风呜咽。
    古怪身影停滞了片刻,而后缓步踏入了城中。
    在他踏出一步的同时,背后的衣物尽皆纷飞碎裂。
    早已碎裂成碎石的城墙下,在缝隙中摇曳着一两朵碎白小花。
    那从始至终都未曾张开的掌心中,依稀可见是一枚铁簪。
    “父亲说你天赋奇崛,是不世出的天才,而我是个没有灵根的普通人,我不想你一直这样下去……”
    “我已经和温父说过了,今日我和父亲便离开温城,你要好好的修炼,希望能有一天听到你的名号。”
    “这铁簪是你给我做的,现在还你,山远路长,勿见。”
    十四岁离,三十四岁终见。
    …………
    大雨漫山,离了定水郡,下一个地方,便是渠水。
    她心存想象,去到渠水郡,便是渠水郡的新任郡候,拥兵数十万,怎么也可以抵挡住那些状若疯狗的修士们。
    有那么一刻,刘从温会想到如果当日出城迎敌死在战场上,该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
    眼泪开始不受控制的从她眼眶中涌出,她张着嘴无声的哭泣着,任由眼泪滴落。
    “一切都是我的不好,请把我放下吧,我帮你拖延一些时间。”
    一声虚弱之至的声音从背后响起,紧贴在她背后的大朱吾皇缓缓道。
    用手背用力擦了擦眼眶,刘从温几近崩溃的声音响起,“一切都没了,你认为活着对以后的我来说是劫后余生吗?那是生不如死!为什么,我明明什么罪也没有犯啊!”
    “我现在不想拖延时间,我只想赴任渠水郡,带着几十万的大兵把天底下所有的修士一个一个碾碎,剁成肉泥!”
    瓢泼山雨拍打在树叶上掩盖住了一切的声音。
    她或许听到,或许没听到,大朱吾皇虚弱却又坚定的声音。
    “我答应你。”
    渠水郡
    由于天外异族来犯,此刻的渠水早已是重兵重城。
    几近倾斜当朝过半数兵力物资,早已将其打造的固若金汤。
    但这种固若金汤是维持在用人命累积的前提下。
    在每一次那些所谓神族从裂缝中出现时,成批量的士兵便会出城迎敌,然后无一例外的死亡。
    用人命,用尸体阻挡神族突破渠水郡郡城,为的就是保护那有亿万生灵的中州。
    神族入侵的每一天,兵士死亡量都是六位数,光是战后收尸都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为避免产生瘟疫,在每一次大战之后,渠水郡中便会派去兵士烧尸。
    几近抵达城墙半腰的尸体,一直烧至十天十夜也不曾停歇。
    猛烈的巨火似乎要将天空也烧至沸腾起来。
    护城河早已干涸,沟壑被一具具尸骸所填满。
    随着飞灰掉落的,自然还有黑褐色的粘稠油脂,仅仅是城墙上便累积了七八寸,更遑论城中暴露的井台和渠水源头。
    而最先前渠水郡中的百姓,早已在一次次的战争中死伤殆尽,无一存活。
    穿戴着厚重铁铠的兵士层层把守在城墙之上,近百万的重兵把守其中。
    远远望去,只见呈赤红色的天穹之下,铺就着一张发黑且龟裂的大地,在这大地之上,一座黑城矗立其中。
    不在炼狱,宛如炼狱。
    当疲倦的马蹄踏上这块荒瘠的土地时,刘从温的眼中只剩下复仇。
    取出沾满血迹的手诏,刘从温催马入城。
    进入城中,在众兵的簇拥下,渠水郡暂代将军在看过手诏后,却并不承认手诏的真实性。
    不等他驳斥,刘从温直接抽刀割下了他的脑袋。
    鲜血从腔子中喷洒而出,她一手执刀一手示诏,城中数十万兵士,再无一人敢反驳。
    站在她身侧的大朱吾皇悄然松开紧握剑柄的手掌,连带着数十万兵士,一同将刘从温迎为了渠水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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