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帅离开了,他要说的话或提醒都已经说了。
    门没关,机关城夏夜的风有些凉爽,外面月亮高挂,庭院一片通亮。
    苏澈本是微皱的眉头缓缓舒展开了,他走到门口,在回廊下的石阶上坐了。
    沉影一直在手边,他看着天上,云海太高,遮蔽不住月与星光,隐约朦胧闪烁着。
    身后有开门声,然后是轻缓的脚步声。
    苏澈本是发呆的眼神动了动,回头,一袭杏色长裙的玉沁走近,半倚在门框上,看着这边。
    他愣了愣,“你怎么?”
    “为什么出关?”玉沁道。
    “不是。”苏澈犹豫道:“你怎么穿了长裙?”
    “我本来就是女子,为何不能穿?”玉沁轻轻一笑。
    苏澈的目光,下意识落到对方的胸前,但也只是一眼而过,毕竟,不再扮男装遮掩后,那与从前明显是不一样了。
    玉沁当然能察觉到,却并未在意,她捋了下耳边青丝,问道,“我好看吗?”
    苏澈一怔。
    她当然是好看的,尤其是不再女扮男装的此时,长久闭关,肤色有些不见阳光白皙,几有女子病弱之态,却是极美。
    她虽是含笑,气质却冷,让人自惭形秽,让人只能远远看着。
    苏澈不说话,玉沁就一直看着他,如同等待他开口回答。
    “好看。”苏澈点头道。
    玉沁笑了下,好像因这个回答而开心,又好像是单纯为了开心而笑。
    她走过来,在苏澈身旁坐下,“想过要离开吗?”
    清淡的香气从风中而来,苏澈侧了侧身子。
    “盗帅说的,你都听到了。”他说,“这个时候,我更不能离开。”
    “你能帮上什么忙?”玉沁问道。
    “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苏澈道:“在我困难的时候,他带我来机关城,那现在机关城有难,我若离开,有违道义。”
    “墨家和机关城若是除名,谁还关心你是否也在。”
    “那样,我良心难安。”苏澈道。
    玉沁看着他,忽地一笑。
    “你笑什么?”苏澈问道。
    “笑你自不量力。”玉沁直言道:“当初在梁州城,你就想阻我,但结果呢,死了那么多人,还给自己惹上了麻烦,以至于你现在连武功都未恢复。现在墨家出事,你要不走,搭上的就是自己性命。”
    苏澈听着,也是笑了笑。
    他看着天上,轻声道:“人活一世,总是要有些坚持的。”
    “比如呢?”
    “比如初心。”苏澈轻轻一笑。
    玉沁看着他的侧脸,想起了两年前在淮水河上的那日。
    「现在,这也是我的初心。」
    这句话,是她说的,她记着,而这也是她心中所想。
    在这么一条路上,有一个人陪伴着,不孤独,不寂寞。
    “若是要命,我会死在你之前。”玉沁平静道。
    苏澈本是在看着夜空,此时听了,心神微动,也不免动容。
    他能察觉到玉沁的目光,知道她此时正看着自己,只不过,不知是哪里来的力量,让他没有去看她。
    他就这么看着天上,而身边的人在看着他。
    ……
    过了良久。
    “你在想什么?”玉沁问道。
    苏澈‘啊’了声,开口,“在想天上的星星。”
    玉沁抬头看了眼,“星空闪烁,随时都能看到,有什么好想的?”
    “在这片星空的见证下,千年万年,山河变化,沧海桑田。”苏澈说道:“与之相比,生命显得多么渺小脆弱。”
    玉沁看着他,轻笑一声,“这是那些埋头做学问的老夫子该想的问题。”
    苏澈也是一笑。
    “莫说与天地相比,就是普通人跟身居高位的人相比,不也渺小脆弱。”玉沁道:“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在武功高强之人面前,不也渺小脆弱?”
    苏澈道:“我就是随口一说。”
    “我看不像。”玉沁道。
    苏澈摇摇头,然后道:“盗帅方才来说的话,你也都听到了,你怎么看?”
    “跟你的判断一样。”玉沁道。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苏澈问道。
    “能猜到。”玉沁点头。
    苏澈不必细问,因为既然对方这么说,那就一定能想到,而他心里,也因两人看法一样,不免松了口气。
    “你觉得墨家会不会有事?”他问道。
    “后周和燕国虽然想借此吞并墨家,但聪明人不少,战事一起,苍州必是江湖风媒云集之地。”玉沁道:“众口铄金,两国不会直接派兵攻打机关城,即便是做样子看,也不会过于明显。”
    苏澈一听,顿时明白过来。
    就算两军对垒,燕军转战也不会直接到机关城附近,那样祸水东引的意图太过明显。
    所以,在针对墨家之事上,燕国不会插手,否则被风媒传入江湖,那江湖各派岂不寒心?
    而后周也不会直接攻城,机关城毕竟是墨家总院,而不是燕国的某处城池,直接去攻,便是朝廷出兵行灭派之举。
    两国是为了利益,当然不会落下口实。
    “双方陈兵列阵,以沙场隔绝外界视线,其实暗中另有力量来取机关城!”苏澈道。
    玉沁点头,对他能想到并不意外。
    “可机关城易守难攻,光是大江绝崖的天险就困阻大队人马,更胜一座雄关。”苏澈道:“若是不动用攻城军械和火药,除了军方,什么人还能取城?”
    玉沁闻言一笑,“机关城是铜墙铁壁,但里面的人不是。”
    苏澈皱眉,“你是说墨家的人?”
    “铜墙铁壁难移,可人心易动。”玉沁道。
    苏澈想了想,沉吸口气,“收买墨家的人以为内应,也可能此时机关城中已经有了内应。”
    他想到了墨家跟燕国谈妥的那个晚上,后周潜藏进机关城内的人跳出生乱,彼时是出现了不少人的,但那真的就是所有人么?
    而且,那还只是后周的人,燕国定还有人未曾现身。
    就像是当初与越先生情同手足的弟兄,竟会是后周安插的人,那像这等身份的人,在墨家还有没有,又会是在谁的身边?
    苏澈知道,自己会这么想,此时方不同等身居墨家要位之人,也一定会想到这里。
    而这,就是墨家当下所面临的的第一道难题,人心难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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