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人间至高处。

    正如此地主人一样,巍峨至高,独占鳌头,却又偏生不为外人所知,遗世独立,此千年以来,一直如此。

    身形修长,却无半分消瘦之意,面白无须,却无丝毫柔弱之感,光是简简单单地站在那,便似为天地之心,连那漫天繁星也为之倾倒的中年男子没有转过身,只是默默地倒转手中酒盏,任由盏中琥珀色的醇香美酒落下,声音亦听不出半分喜或怒,就只是平淡而已。

    “孙思邈,是我的朋友。”

    此话一出,李轻尘顿时了然,并且暂且放下了心,盖因孙思邈这三个字,就是人世间最有用的金字招牌,就算怀疑谁,都不可能怀疑到这位医道至圣搞鬼,故而如果真是那位老人所为,将他们送来此地,那么一切都可以解释得通了。

    这位老爷目不转睛地望着脚边洒落的美酒,默默缅怀着那位难得的老友,完全不在意李轻尘与三三姑娘到底是怎么想的,根本就是自顾自地下令,而其他人却又不得不听。

    “好生休养魂魄,自明日开始,几时破关入三品,几时可离开此地。”

    李轻尘一惊,正欲开口询问,却被那魁梧汉子敖烈从后面一手一个从地上拎起,往后随便一丢,便落在了那一片浮云之上,魁梧汉子紧接着一抱拳,弯下腰,恭恭敬敬地道:“不敢打扰老爷休息,老奴先行告退了。”

    言罢,转过身,驾起白云,带着李轻尘与三三姑娘一并迅速离开。

    直到三人走后,那皮相之精美,足以让日月之光华也要黯然失色的男人这才转过头,伸出藏在身后的左手,把玩着一小巧的青铜丹鼎,嘴角微翘。

    身后,笛声依旧悠悠。

    待得那一朵风驰电掣的浮云终于停歇的时候,李轻尘还未回过神,就又被那魁梧汉子给拎着脖领子丢在了地上,已经习惯了对方作为的他,赶紧起身,四下环顾,这才发现脚下踩着的,竟是一座在山腰上开辟出来的石台,大如屋舍,可光秃秃的连一根杂草都没有,看起来很是荒凉。

    李轻尘深吸了一口四周清新自然,似带着点点甜香的空气,然后才问出了心中一直未曾问出的疑惑。

    “敢问敖烈前辈,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而您与那位老爷,又究竟是什么人?”

    那魁梧汉子一落地之后,便大刺刺地盘坐在地上,先是伸手从怀中摸出了肉干一样的东西,一下丢在了嘴里,一边咀嚼,一边道:“既然你们两个今后都要留在这里学艺,那我也便直说了,这里是老爷开辟出来的洞府,既是人间,却又不算人间,所以在这里说话,记得小心些。”

    说着,他伸出手,指了指天上,意味深长地道:“声音大了,上面的人是能听见的,这并非与你在开玩笑。”

    李轻尘闻言,暗自腹诽道,那你先前还要长啸一声,这又是何意?

    却不想,对方仿佛一眼便看穿了他心中所想,立马一脸理所当然地道:“我在这已经住了上千年,说话大声点怎么了,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他们谁敢找我家老爷的麻烦?”

    李轻尘暗自咋舌,对于对方所言,心中已经信了七八分,而对那位老爷的真实身份,也是愈加好奇。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才能在这九天云海之上,另辟天地,而且一待就是上千年,这岂非是真仙下凡,或者说,单纯以人力,穷尽极限,也有可能达到这样的程度吗?

    他已经知道,在九品十八境之上,还有更为广阔的天地,最起码,那位曾在长安武库中帮助自己脱胎换骨的袁老就不是寻常九品十八境的武人,其实力必然已至超脱,不过以袁老之力,能与此地主人媲美么?

    李轻尘只觉得越是想,便越是感兴趣,就连往日从未主动动过太多念头的练武一事,也变得份外有意思起来,最早他是排斥与抵抗的,而后是为了复仇才不得不努力,可如今在这九天云海之上见到如此瑰丽的奇景,顿时激发了他的兴致。

    试想有一天,自己可能得此逍遥么?

    那魁梧汉子敖烈一边咀嚼着嘴里的肉干,一边道:“你小子的福源还真是深厚,竟可得袁老哥相助锤炼体魄,说实在的,这尘世武人千千万,但能让我心服口服的,神君算一位,袁老哥算一位,其他的,大都不过尔尔,就算实力不错,心性上也落了下乘,都没啥了不起的。”

    李轻尘顿时惊讶道:“敖烈前辈,您认识袁老?”

    魁梧汉子轻轻地点了点头,目露追忆之色,说起往事,却又颇有些难为情。

    “那是自然,袁老哥当年身聚整个中原武林的武运在身,又得神君倾力相助,灌注了全部修为,实力之强,已可肉身成圣,白日飞升,可视天地禁锢为无物,当年,我和袁老哥初相识,因为一些,一些小事,在南海上打过一场,老实讲,差点没被他三拳揍晕过去,袁老哥身上的拳意之重,已是通神之境,我想就算找来上古巨妖比拼体魄,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

    李轻尘听得怔怔入神,未曾想那位据说在长安武库中待了一百余年的老人竟曾是这般霸气的人物,忍不住问道:“这就是九品十八境之后的境界么,可否请敖烈前辈与晚辈细讲一番,晚辈也好有所借鉴。”

    敖烈闻言,打了个哈欠,劝道:“小子,莫要好高骛远,这大道三千,条条可证,就好像爬山一样,无非是有的好爬一些,有的难爬一些,有的可跟着前人的脚步,舒服舒畅,有的得靠自己开辟出一条新路,困难重重,但无论怎么走,只要有恒心与毅力,便都有登顶的可能,所谓左道也不过就是未列道藏之法罢了,并非真正的无聊小术,这人世武道更是一条堂皇大路,你既先得袁老哥授拳,又被送来了我家老爷这,超脱都是迟早的事,到时候超脱不了,才奇了怪,现在不必着急。”

    见对方不愿谈,李轻尘便也不再追问,这魁梧汉子的脾气,他是见识过的,动辄把人一巴掌拍进地里,惹恼了他,可不明智,故而只是感慨道:“只是没想到,似袁老这样的人物,最后竟枯守长安武库,实在有些可惜。”

    敖烈瞥了他一眼,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主动开口道:“既然他曾向你授拳,又帮你锤炼体魄,那就算没有师徒之名,也有师徒之实,有些事,你也有资格知晓,只是知道便知道了,切莫声张,也莫要太过挂怀。”

    说着,他伸手一挥,便有一道碧波流转的海蓝色罡罩一下盖住了整座石台,将三人完全囊括其中,隔绝内外。

    这并非完全是为了隔绝天上那些人的探听,反正有自家老爷在这,他们谁敢自以为是地运用法术偷听,那只怕立刻就要被抓下来,丢入六道轮回之中,将一身好不容易得来的天仙修为就此丧尽,魁梧汉子敖烈这其实是不愿让自家老爷知道自己多嘴罢了,而若是因此而打扰了老爷的休息,那更是大罪。

    隔绝内外之后,敖烈这才道:“先前你在长安武库中见到的,其实只是他留在人间的一具执念化身罢了。”

    敖烈说罢,不由得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位活了上千年的汉子眼中,也多了几分悲伤。

    “我本一山中黑蛇,走江入海,蜕尽蛇血,得道化龙,这千年以来,虽一直服侍老爷左右,却也时常下山,游历人间,千年以来,能让我诚心实意佩服的,除了我家老爷以外,唯神君与袁飞两人而已,这并非是他们二人能以实力教我甘拜下风,而是因为这二人明明已经超脱,就算不愿飞升,滞留人间也可得千年逍遥,却皆因一无上伟岸的的崇高理想而甘愿献身,最终陨落,这一百多年来,我也时常在想,这是否太过愚蠢,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这是我灵智未开之时便深深奉行的道理,不然我可走不到今天,只是如今想来,这或许便是你们人,与我这种妖之间的区别吧。”

    李轻尘听得入神,半晌,才试探性地开口问道:“前辈可否告知,究竟是何理想?”

    他实在是想不出,到底会是什么样的执念,可以让两个能得这魁梧汉子真心认同的人甘愿献身,要知道,武人修行只要得其道,少冲突,那么寿命将十分绵长,寻常二品小宗师都可有两甲子的寿数,更何况是超脱一品,这千年寿数,绝非妄言。

    人之肉身,就如一座已经蓄满了水的水缸,而身上的各处窍穴,就如同一个个小口子,口子能进水,自然也会漏水,所谓修行,那就是要懂得如何去收敛,乃至于封闭这些小口子,让体内的精气不再外泄,能做到这一步,自然可得长生久视。

    这两位已至人间巅峰的武人,为何会甘愿舍了千年寿命不要,去共同完成一件事,那到底是一件什么样的事?

    李轻尘已经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一旁的三三姑娘也是一样,两人皆是眉头紧锁,情不自禁地往前探出身子,似乎深怕错过接下来的每一个字,二人满怀好奇地望着敖烈,只待他的回答。

    却不想,这看着似乎除了自家老爷以外,完全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魁梧汉子,此刻竟不敢直言,而是一手指天,以法术在二人心头处响起自己的声音。

    “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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