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敏抽噎着说道,“倒不是别的,想必两位嫂子也跟您说了。我好容易得了这么一个宝贝闺女,可是我婆婆她……这一个月了,我才见了几次。说句不该说的,一般人家里姨娘生了孩子还能见天的见一面呢,我这倒是比她们还不如了。”

    贾母像小时候一样拍着女儿的背,哄到,“原来是这个,这有什么可哭的。你大嫂子说的对,不过是帮你先带一个月,如今你不是出了月子了,自然可以把孩子接回来了。”

    贾敏回道,“若果真如此,女儿也不至于这样。只是玉儿送到婆婆那里第三天,她就搬到了前面的院子里。前几日太医来了一趟,又说我这身子还需要养些时日。因此我前次提出些话头,婆婆又说让玉儿仍旧跟着她,等我养好了再说。您说,这不就是不让我养的意思吗。”

    贾母沉吟了一会儿,问道,“这事儿,姑爷是什么意思,你问过他没有?”

    贾敏摇摇头,“您是知道的,他,他一直是这么不冷不淡的样子。近两年来因着孩子的事儿没少对我冷眼相看,又是个孝顺的。原本将黛玉交给婆婆带便是他的主意,如今又岂会帮我说话。”

    贾母惊讶道,“竟是他的主意不成!我的儿,难为你了。这样,一会儿我在你婆婆那里敲敲边鼓,看这事有没有转机。按理说,你那个婆婆身体也不好,又是个不喜欢热闹的,这孩子在她那里想来也待不久。只是你也要上点心,你年纪不小了,正经的再添个儿子才是。你瞧你那个二嫂子,虽然话不多说,可才过门就怀上了。我便是不喜她的性子,也不好多说什么。且林家的家业,总该有个爷们儿来继承。”

    贾敏擦着泪,应承道,“女儿知道了。可这事儿,我说了也不算啊。这些年找了这么多大夫,那苦汁子也喝了不少,可是您瞧瞧这……”

    贾母蹙眉,这事儿她也奈何不了啊。“这样,我回头再让人送些补品来,你先把身体养好要紧。另外再叫人私下里去寻些土方,说不得有些用处。还有,你跟娘说实话,后院那些人,你料理干净了?”

    贾敏压低声音,带着点骄傲,回道,“早就按您的吩咐处理了,凭谁也找不出一点蛛丝马迹来。”

    贾母轻轻地拍她一下,“你也是的,早两年做这事儿也便罢了,如何能长久的弄。你瞧瞧如今这样,谁不说是你善妒才害得姑爷多年膝下荒凉。便是你真的没做什么,这罪名也算是坐实了。哎,要是早些让我知道了,定不至于让你如此行事。你也不想想,便是她们生了儿子又怎么样,谁养着还不是你一句话?你那婆婆也不会这么委屈你,竟叫你受了这么多的委屈。”

    贾敏低头,默然不语。这事儿如何怪她,别说像她这样出身的人,便是一般人家里头,那个正室太太想让庶子先出生的。而且,有件事她一直没敢告诉任何人。后院两个婆婆送来的姨娘中,有一个还真没着了道。那人却是个良妾,是个落魄人家的庶女。因此对这些内院手段也颇有了解,且又够机灵,因此竟是不曾被下药。只可惜,也是个福薄的,这么多年也没能得个一男半女。也因此,贾敏渐渐地以为真是她家老爷的问题,心里的愧疚少了,担忧也增加了。

    “你也别伤心。若是真的再不能的了,就赶紧给姑爷安排个房里人。要知道,若是真没有个儿子傍身,万一姑爷去得早,你今后可也是难过的。横竖孩子以后是管你叫娘的,那人如何处置不也是随你的心意吗。”贾母语重心长的说道。尽管有些委屈了女儿,但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贾敏带着泪,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母亲总归是为她好。母女两议定了,这才携手去了后花园。

    三月里的花园正是百花争妍、姹紫嫣红的时候,今儿天气又晴朗,宴席便摆在了后花园的水榭之上。

    唐氏难得着一身绛紫色对襟镶滚边褂子,头上勒着同色抹额,戴赤金累丝嵌珠宝钿子。耳朵上缀着三对东珠耳塞,手上戴着鸽子蛋大小的祖母绿戒指并两个金戒指。手腕上是一对上等的羊脂白玉圆手镯,还是如今的太后赏的。

    东平王太妃同唐氏一般大,相交多年,关系非比常人。因此对着一旁的南安太妃打趣道,“你瞧瞧她,得了个孙女欢喜成这个样子,这一身打扮,倒是老来俏了。”

    南安王太妃还没说话,唐氏便不依了,直拉着东平王太妃要个公道,“姐姐这话,我竟是不依的。好歹明日也是我的生辰,便是穿得花哨些又如何?再者真心论起来,我这一身哪里比得上姐姐花俏。”

    原来东平王太妃今日穿的是一身宝蓝色江绸五彩领袖单炮,外头罩着一件石青刻丝八团天马褂子。颜色虽不甚鲜艳,只是那细处的做工精致繁杂,不是普通富贵人家所用之物。

    南安王太妃捻起一颗果子,笑道,“你们两真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多少年了,都做了祖母的人了,还拌嘴呢。你这眼睛可是够毒的,她这身衣裳才新做的,怕是头一回上身呢吧。”

    东平王太妃撑不住笑了出来,“还是姐姐厉害,果真是头一回穿呢,你如何就知道了?”

    南安王太妃也不回答,只叫唐氏将黛玉抱出来看看。这上了年纪的人啊,就是喜欢看儿孙满堂,连带着看别人家的孩子也高兴。

    一时,西宁王妃同北静王妃也到了,这下子京里数得上的几位王妃诰命都已悉数到场。唐氏招呼着众人入席,又让奶娘将黛玉抱了来,横竖天气好,也不怕吹了风。大家热热闹闹的吃过饭,撤了席仍旧坐在这水榭之上。远远的搭了个戏台,几个戏子装扮起来,只选了那些热闹的如《西游记》、《刘二当衣》等来唱。

    贾家同各府上也向来有来往,便是连四王也是熟络的很,因此倒也未曾冷落了贾母。况且到底是姻亲,只坐在了四位王妃、王太妃下面。她未出阁时,便是小姐们中的佼佼者,这样的场合不知经历了凡几,现今早已是炉火纯青了。更有那北静王妃,因北王府与宁荣二府关系匪浅,更多了一份亲厚。

    一时语毕,正是喝茶的空档,贾母轻笑着开口,“亲家太太果真好福气,满京城谁不知道姑爷是个孝顺的。如今又得了个如此灵光的孙女,怪道都笑得合不拢嘴了。”

    唐氏拿帕子掖了掖嘴角,心里明白她要说什么,先一步言道,“谁说不是呢。也多亏了老太君您教了个好闺女,这么多年来事事妥帖。您也知道我是个爱躲懒的,自从老侯爷去了之后便再没了管家的心思。幸而有这么个好媳妇儿在,将家事理得头头是道,因此我才能放心的在后院里修养。只是如今好容易得了黛玉,我可不能再躲懒了。若是让媳妇儿又带着孩子又管着这么一大家子的吃穿住行,那老婆子我可就是罪过了。到底,我还指望给咱们小黛玉再添一个弟弟呢。”

    唐氏这话说的可真是毫不客气,全然堵住了贾母的话头。其他人听了这话不像,便岔开了去。这林家的事儿,满京城里头谁不知道,更何况她们几个老姐们儿呢。她们都是一家主母,也能理解唐氏对贾敏的不满。这成婚头两年还能说是时机未到,可十来年没有孩子,又有几房姬妾,这风言风语传的可不是一般的难听。凭哪个做娘的,听到人家在背后说自己儿子不行,哪里就能忍得下这口气。平心而论,唐氏对贾敏真是够客气了。曾经,某侍郎家的儿媳,不就是因为三年无所出,硬生生的被婆婆给逼疯了吗。

    唐氏才不管贾母是不是被气到了,她好容易出了口气,心里正是得意的时候。凭你是孩子的亲娘,我还是孩子的亲祖母呢。你这么急着想要要回孩子,我就偏偏不如你的意。

    怪道都说老顽童呢,这唐氏,可算是明面上跟贾敏对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啥,我咋感觉把唐氏黑化了……反正婆媳关系果真是古今中外最难解的关系之一,其实无关对错。

    ☆、第012章劝谏

    不管后院是腥风血雨还是平静如水,这一切都不与林如海相干。他每日除了上朝去衙门,回家便逗弄一会儿女儿,余者便是在书房里头同那群清客们高谈阔论。再没比他清闲的了。

    只是这两天林如海有些不敢出门。为何呢?这话还得从三天前说起。

    林如海是典型的南方人,毛发不盛,好容易才蓄了些许胡须,让自己显得威严一些。不然凭他那副颇似其母的相貌,实在是没有威信。也是因为有胡子,他最近便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儿,用胡子扎黛玉。小孩子皮肤嫩,敏感的很,一被扎就挥着小手,想要闪躲却又不能。林如海愈发来了兴致,每日都要这么逗女儿。

    三天前,唐氏看见黛玉手臂上红红的一块,登时怒了。现今的两个奶娘都是她找的,身边又跟着她的两个丫头,竟把孩子看成这样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唐氏便把一溜伺候的人都叫到院子里,顶着六月的大太阳,跪着反省。

    一开始,大家都是一头雾水。都说老太太是个慈悲的,这怎么连问都不问,便让他们受这份罪?最近小姐明明都好好的,没听说有什么差错啊。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唐氏才让春雨把人叫起来,仔细的问了。两个奶妈听了,又去看了看黛玉的手臂,果真有一块红红的地方,不是斑也不是痘子。还是那丁妈妈脑子活,一下子就想到了老爷近日最喜欢的动作,小心翼翼的回禀了。

    唐氏差点没气个倒仰,竟是她儿子,黛玉的亲老子害的!但是这些下人也不能放过,“你们身为奶娘,连小孩子皮肤嫩,经不得摩挲也不知道的?老爷是个大男人,于这些小节上不注意也就罢了。我让你们伺候小姐原就是看你们有些经验,一个个的,都是死人吗。”

    丁氏壮着胆子回道,“老太太息怒。奴才们也都提醒过老爷,可是,可是老爷来看小姐的时候,总不让我们近前伺候着。因此上……”

    唐氏两眼一瞪,好半晌才挥手让她们下去。弄了半天,都是她的好儿子搞出来的。不过唐氏想着想着,便又觉得实在是如海膝下太荒凉,因此对孩子多疼爱了些。这么一来,她便又起了给他塞几个姨娘的心思。儿子才三十有余,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家里几个不中用,说不定从外头再找几个年轻壮实的,真能一举得男呢。

    不过这事儿并不是当前最要紧的,唐氏让人在二门上看着,吩咐一见着老爷回府便叫来,就说是老太太有话说。

    林如海回了家,匆匆的换了衣裳,便去了母亲的院子。可这请了安,没得到一句话,愣是被晾在了那里。林如海如此孝顺,自然不敢自行坐下,只能立在一边,倒像是小时候被先生罚站一样。

    唐氏似笑非笑的盯着如海看了一会儿,吐出一句话,“要嘛,把你那烦人的胡子去了;要嘛,以后别再抱黛玉了。好好的孩子,都被你的胡子戳坏了。这么小的孩子,皮肤可嫩着呢,一般的连手都不敢轻易碰的。你倒好,直接上胡子了,可真是了不得。”

    林如海恍然大悟,不好意思的红了脸。无奈之下,林如海向母亲大人妥协了,将好不容易留起的胡子都给剃了。虽说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可现在这不是母亲有令吗。

    这有胡子的时候还好,一旦没了胡子,林如海便又成了十年前那个风度翩翩的探花郎,哪里看得出是已过而立之年的朝廷大员?不过几日,几位同僚便都问了他胡子的去向,有几位倚老卖老的还玩笑了几句。林如海强撑着熬过在衙门的时间,好在他们也不都闲得发慌,三两日下来便无人再语。

    只是如今有一件要紧事,林如海也顾不得许多,这一日换了身天青色常服锦袍便出了门。

    在京城最热闹的前门大街上,一顶小轿在一家不起眼的书斋前面停下来。林如海下了轿,打发了小厮,进了斋的后门出去,乃是一条狭窄的小胡同。这样的胡同,在京城里头可是不少见。三两次转弯之后,一溜的小门户出现在眼前。

    林如海走到胡同最深处,扣了三下门环,立刻就开了。这房子外头不显山不露水,里面却是别有洞天。顺着鹅卵石曲径往里走,几丈开外便是宽敞明亮的院子。在哑奴的带领下,林如海在曾经万分熟悉的客厅里静静的等待着。

    曾经有一段颇长的时间,林如海是这里的常客。不仅仅是这个客厅,便是主人家的放在那个格栏中都一清二楚。故地重游,林如海竟有恍如隔世之感。细数数,大概已有五年了吧。下意识的想去捋胡子,不想摸了个空,这才想起三天前已经剃了。林如海扯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五年,他还有多少个五年呢。

    君祁一进来便见到这样一幅景象,那人还是爱着石青色的衣服,临窗而立,想当年初见时也是这幅模样。五官精致,气质温润,却总爱把自己往穷酸书生打扮。那一言一行,既有侯府公子的潇洒恣意,又有读书人的傲然自节。只是后来不知什么时候起,他眼里看到的是出尘脱俗的谦谦君子,脑海里却想着如海低头轻笑时竟比女子还妩媚婉转。也是那时,他才知道,自己居然存了这样的心思。

    只是现在,时隔五年,再见到如此打扮的故人,君祁不免心情复杂。尤其是那个笑,那年也是在这里,如海临窗而立,就那么笑看着他。那里面的意味,他摸不透,也不想摸透。只因为那一笑之后,林如海就只是一众臣下中的一员,再也不是别院中与他惺惺相惜的如海弟。

    林如海听到脚步声,知道这里再没别人了,赶忙收起笑容,转身跪下,“臣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君祁的漫想被这一跪打断了,才刚涌起的那么一点怀念早已消失无影。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朝堂上、御书房里一副公事公办模样的兰台寺大夫林海,语气疏离,似乎那几年的相交,只不过是他自己做的一场梦罢了。

    君祁冷笑道,“呵,你还知道朕是皇帝。哪个大臣有你这个胆子,敢随意传唤皇帝的?我可是记得,有人今日请见的,可不是皇帝。”

    林如海一顿,若是他的奏折能阻止皇上,他也不用出此下策。他,原是最不愿意再以这样的身份相见的。

    君祁见他伏在地上,又心生不忍,“算了,起来吧。说吧,今日是有什么要紧事,劳动你找到了这里。”

    林如海站起身,低垂着脑袋,似乎并没有因眼前人的态度而受到任何影响,仍是恭敬的说,“臣今日不为别的,只希望皇上能够收回成命。”

    林如海的奏折连上三日,君祁如何能不知道他的目的。只是甄家乃是江南一霸,又是太上皇麾下最得力的大将,他若想要完全掌控南边的局势,只能将之除去。且甄家多年来依靠祖上的荣耀,作威作福惯了,不能不说是本朝一大毒瘤。无论有没有牵扯进朝廷斗争,这甄家都是不能留的。

    君祁压低声音,不自觉的施加压力,“如海,你应该知道朕为什么要动甄家。”

    林如海岂能不知这些道理。前世的他,不仅没有反对,而且甚为积极的帮着搜集甄家的罪证。虽然最后弹劾甄家的人不是他,可他至今还记得,那一次的弹劾,最后让皇上陷入了何种境地。

    “皇上,甄家虽然不能久留,但其家业庞大,不仅在江南,便是同京城里面的几家关系也是交错复杂。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没有十足的把握,万不可轻易出手啊。”

    君祁背着手,走到正位上坐下,“这事儿朕自然明白,朕已经让底下人去查了,也有不少的罪证已经传了回来。你放心,朕从来不做无把握的事。”

    这话倒是不假,君祁能从一个默默无闻的皇子到了如今的地位,只因他一贯低调沉稳,蓄势内敛,到最后厚积薄发。只是如今身份变了,被压制了三年之久的君祁,一个已过而立的皇帝,哪里还能忍受这样的憋屈。因此不免有些着急,恨不得立刻能把朝廷上的蛀虫和太上皇的爪牙都给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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