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六是个孤儿,在东市的贫民街上滚着泥巴长大的。自小没什么人来关心过他,就与一群无赖之徒混在了一起,唯一照顾他的就是那看守义庄的老头。等到及冠之年,老头见他还终日无所事事,就介绍了一份送柴的工作给他。

    其实他并不是个喜欢游手好闲的人,自从有了活干,他就与那群无赖断了联系,每天起早上山砍柴,回家捆好了柴火傍晚就给尚书府送去,日子倒也过得自在。有日尚书府后院的掌事不在,他拖着木车进后院等着,不远处就传来一阵笛声,悠扬婉转,丝丝入耳。

    他不觉听得入了神,循着笛声踏着鹅卵石铺就的小道至一座凉亭,亭中坐着一位姑娘,梳着垂鬟分肖髻,插着一支白玉珠花簪,身着一袭藕荷色细纱裙,裙摆上用金色丝线绣着纷飞的蝴蝶,她听见有来人的声音转过头来,秀眉杏眼,面似芙蓉。阿六看的呆了他还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女子。

    林潇潇把翠玉短笛放在大理石台面上,提着宽大的裙裾缓缓挪步到阿六面前,上面的金色蝴蝶随着裙裾摆动,好像真的在翩翩起舞。

    “我怎么没见过你?是新来的下人?”

    “我,我……我来送柴的。”阿六结巴着回答了她,引得她掩袖轻笑。

    庭院中浓酽的古树和郁郁的夹竹桃被风吹动得窸窣作响,光影交错,衣袂飘举,他仿佛是见到了谪居世间的仙子……

    “就是你!你是不是对我家小姐做了什么?!分明是个粗俗的下人,还想癞蛤蟆吃天鹅肉!”杏儿一手插着纤腰一手指着阿六的鼻子骂起来。

    “是!我就是个下贱的人!我……”阿六神色复杂,带着点愠怒又有些痛苦,他张了张口,无法反驳杏儿所说的话。

    解家老板扶着额,太阳穴微微胀痛,摆摆手让他们安静下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杏儿姑娘你先说。”

    杏儿咬了咬唇角,道:“就是阿六这混蛋,送柴好好送柴,偏偏遇到我们家小姐,害得小姐天天坐在后院里等他……那天小姐说,要和阿六出去玩,我好说歹说她就是不听劝,我说要跟她一起去,她却跟我说,想要在成亲前做一回自己想做的事,以后怕是没那机会了……结果我就没跟着去,没想到小姐回来就像是变了个人一样,饭也不吃水也不喝,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面郁郁寡欢的,没几天就……”

    她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我要是跟了去,说不定小姐就不会死了……都怪我……”

    解怜抬头看了看阿六,一脸惨白的模样,肩膀微微颤抖着,大概是腿里没了力气,他蹲了下来,抓着自己的头发,断断续续的说:“我也不想的……我真的不想的……是他们逼我的……他们拿了钱,说有人指使他们只要去吓吓她就好了……我没想到……”

    “指使?”解怜眉尖挑过一丝疑惑,问:“是谁指使的?”

    “我不知道……他们没有说过……”阿六嘴里喃喃道,发丝被他抓得凌乱不堪。

    杏儿愤愤的走过去,踹了他一脚,带着满脸的泪痕和怒火:“我就知道小姐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他们是谁?你们到底把小姐给怎么了?我这就告诉老爷去,让你们统统去大牢里等死!”

    “不用等……他们都死了,只剩我一个了……很快就轮到我了……”阿六用双手遮起脸,解怜隐约看到了从他指缝间躺下来的泪水。

    “活该!”杏儿冷哼一声,转身又往那浪荡子的身边靠了靠,而浪荡子也很识时务的抱着她安慰起来。

    楚子胤伸手轻轻拍了拍杏儿的背,道:“这你家老爷已经是重病在床了,要是再听到什么刺激,恐怕……不太好……再说那几个无赖都已经死了,我看你还是先回去,好好照顾好你家老爷和夫人,这事我来给你处理,可好?”

    “这……”杏儿抬头望了他两眼,想想他的话也有点道理,遂点了点头,“那行……我知道了……”

    “那我差人送你回去。”楚子胤送了杏儿出门,回到书房的时候,阿六已经不见了,只剩下解怜一人坐在弥勒榻上拨弄着香榧木棋笥里的白玉棋子。

    他懒懒散散在棋盘上摆上一颗棋子,闷声道:“你糊弄人的本事可是越来越厉害了,不知棋艺进步了没有?”

    楚子胤的嘴角滑过薄薄一笑,他上前坐在解家老板的对面,拿起另一盅棋笥里的墨玉棋子,与他对弈,边说:“这件事你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这件事还不明朗吗?”解怜淡淡瞥了他一眼,“阿六与那群无奈害死了林潇潇,然后小东西便为林潇潇报仇……只是,阿六说有人指使他们,这让我有点在意。”

    “确是如此。”浪荡子偷偷抬眼看了看解家老板手拿棋子的专注神态,道:“那林潇潇毕竟是尚书府的千金,若是有人要加害,那可能会与朝廷有所牵连。”

    “牵不牵连先不说,你说说这阿六救还是不救?”

    “那要看莫小爷什么时候能醒过来了。”

    解家老板抬头一笑,落下最后一子道:“你又输了。”

    楚子胤露出一丝稍纵即逝的惋惜神色,捉住了那解家老板的手,说:“下次我要是赢了,你答应我一件事可好?”

    “何事?”

    “现在说出来不就没意思了。”

    解怜碧玉色的眼眸里映出了浪荡子狡黠的笑意,他推开他捉住自己的手,从容一笑,“答应你就是了,反正你也从来未赢过我。”

    这一夜特别寂静,连大堂里的欢闹声都消失了,好像能听到时间缓缓流动的涓细声音。

    阿六……

    阿六恍惚间听到有声音唤他,轻柔温婉,有点飘渺,他循着声音踏上一条鹅卵石小道,至一座六角凉亭,蜜色的光线从古树枝桠和翠绿的树叶缝隙间透射下来,微风吹动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地上的影子摇曳着,如同一副泼墨山水。他站在台阶之下,觉得此刻娴静安适,有种春日午后的困倦之感。

    忽然间玎玲几声脆响,一支翠玉短笛从台阶上滚了下来,落至他脚边,他弯腰捡起那支短笛,抬头间,又见到了衣袂翻飞的谪居仙子,她掩袖轻笑,唤了声,阿六……

    他看得入了迷,上前两步,却一脚踏空,踉跄间,时空一转,又来到了一条阴暗的巷子里。墙壁上的石灰因潮湿而剥落,斑驳成一片,地上与墙角铺着一层薄薄青苔,她躺在阴湿的地面上,衣衫凌乱,宽大的裙裾铺展开来,上面落满的金色蝴蝶像是枯叶一般,她侧头,双眼通红,边流泪边唤他,阿六,你为何不来救我……

    阿六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后背浸湿了一层冷汗,他擦了擦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惊魂未定。他起身,倒了杯水,让自己稍稍冷静下来,这样的噩梦还要持续多久……窗上印着树影攒动的身姿,凉风吹进来,带动窗上的木轴转动,发出吱呀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夜显得特别诡异。

    阿六忽然觉得一阵寒意,转身欲关窗,不想,那窗框上正坐着一个人——分肖髻,细纱裙,即使是背对着月光,也能从她的面容上感受到一层淡淡融光,她那一剪秋水深深的盯着他,红唇轻启,唤:阿六,我来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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