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不到晌午,王鳅儿带了一坛荷花酒,一盒顶皮酥果馅饼儿,一笼搽穰卷儿,送到计软屋里。

    见了面就对着计软行了一礼道:“这是俺厨房新做的吃食,我听了俺叔吩咐拿来给娘吃。”

    计软正拿刀削一根木棍,见有人进来,不大好意思,忙的放下,待站起来见是王鳅儿,接过他递过来的东西放下到桌上,谢过他:“劳累你叔心意,还辛苦你跑一趟。”

    王鳅儿脸笑出了痕,一双眼没黏在计软身上,上下的睬:“不辛苦不辛苦,莫说为娘跑腿了,便是为娘上刀山下火海儿子都乐意。娘是在做什么哩?”

    计软听不大惯这样的称呼,笑容有点僵涩,又听他问她行动,便拾起了那根木棍和那柄小刀示意给他看:“削根木棍作耍。”

    王鳅儿登时睁大了眼,不可置信的模样,惊呼道:“娘这样金玉般的人物,怎可碰这样锋利的东西,再不小心伤着了,留下什么疤,岂不是白玉生瑕,珠宝蒙尘!快快丢下,娘自个不觉什么,我这做儿子的心倒要痛死了!”

    这未免太大惊小怪了,计软有点惊愕,动作表情都有些僵,机械的把东西放下了。静了几秒钟,换了话头,让他道:“你跑了这远路,略坐一坐罢,我倒盏茶与你吃。”

    王鳅儿这巴不得呢,客气不消客气,慌不迭的在计软让的地方落了座。整个脑袋跟陀螺似的往这房里四顾。没个正经相。临了又把视线黏在计软身上。

    一边看她一边道:“爹正在前头吃酒,娘怎不过去?”

    “我不爱吃酒。”

    “不吃酒好歹也耍一耍,胜过娘一个人在这儿闷着,俺们房下的到了这天热的时候,都聚在一处耍骨牌、喝水酒行令、赌点小钱,再弄些瓜果莲子吃,也打发日子,下回再玩时我来邀娘过去吧。”

    计软一边把茶递给了王鳅儿一边道:“多谢你的好意,只我不爱玩那些,你爹也不让我出去跟人一处作耍。”

    王鳅儿惊诧,故作不忿道:“这是什么道理?爹他自己出去耍却不让娘出去?可不把人闷坏了,依儿子说,这妯娌姐妹之间都该聚一聚,互相认识认识,也好解闷,似娘这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先不说您出去了没个人识得,便是我看着都替娘心焦。整日闷在屋子里再闷出什么病来哩!”

    计软闻言笑了笑,坐了下来:“也还不至于,我这个人喜静,别的不会,自娱自乐倒很熟练。这几日在屋子里画画儿,你们这庄子里又凉爽,景致又好,我自己也快活。”

    王鳅儿接过茶饮了一口,涎着脸道:“从娘手里泡出来的茶就是香!儿子都不舍得吃了。”

    待听她说会画画儿,又道:“咦,娘竟然会画画儿,儿子竟长了这一双可恶的浊眼,识不出娘是个才女,不知儿子可有幸瞧一瞧?”

    计软眉扬了扬,有点窘迫,她从小学画,一下课就要上绘画的补习班,但她跟的是大众的趋势,学的是素描啊,但无论她学的是文学还是美术,都不大好找工作。后来那几年又流行三维立体画,是从国外吹进来的绘画艺术风,先前还是小众艺术,后来几乎席卷大江南北,她看了一眼也再次随大流的喜欢上了西方的玩意儿,便又跟着刻苦学了几年。当年那兴致盎然的劲头她还记着哩。

    本来来到这里因着没有铅笔相机等物件一直没有动笔,可看了这庄子的景致便又忍不住手痒,胡乱找了根木棍蘸着墨水,按照自己的创作构思,埋头摸索着苦画了几天,画了张这园子一角的景致的手绘稿,透视解析图她还没析完呢,但手绘稿是手绘稿,还不成形,只能说是简单的涂鸦,也跟古代的水墨画的流畅一气呵成不相容,拿出来未免太惊世骇俗,计软决定不拿出来,就道:“也说不上画画,我不过是胡乱涂鸦罢了,又不曾有人教过我,能把虎画成猫都是幸事了,况这般闺中的物件让你们男儿看了,传出去倒要遭人耻笑了。”

    王鳅儿听言也是这个道理,就不信她一个乡下女子又没学过还能画出来什么惊人之物?顶多能看罢了,况她明显是不愿,便也没有强求。

    而他的目的还是把她谋到手,便涎着一张脸,又找话说:“娘不让看通就算了,俺王鳅儿也识规矩,不看娘的东西,只娘这壶里泡的是什么茶,香的很!”

    计软听言不由笑了:“什么茶你倒来问我,这是你们庄子上的茶,并不是我带过来的,我闻着是茉莉花的味儿。又在里面加了几块冰糖。”

    王鳅儿但见她笑了,一时望的痴呆,只道她是个画中人儿,他倒掉到那张画里了。一时挣脱不出来。

    计软但见他眼神有些不正经,笑渐收了,整了脸道:“你通不忙么?”

    王鳅儿方回神:“要说不忙也不忙,如今七月间,农户们收完了麦子,大多数都把租钱给交了,可也有几个庄客拖欠几回偏交不上来的,俺叔把这收租的活儿分配给了我,我已跑了几趟,就是收不来东西,可不愁烦,说忙,也就忙在这儿。”

    计软度忖着道:“你家也是这青州府的富户,不缺那几个租钱,何不免了人家的租也讨个恩情,让人家感念你?”

    “娘是菩萨心肠,可这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俺今日免了他可那一个跟样学样,明岁又不交了,这样岂不乱套了?”

    “那几年都交不上来的,可不是最可怜的?你权且不去收只当是借了,这旁人也可怜他们,哪里会有诸多计较?”

    王鳅儿只道这妇道人家的想法就是愚昧简单,心里不屑一顾,一心只谋她,也不想跟她谈这个话,笑道:“娘说什么就是什么,娘让俺免了那农户的租,俺便遵命免了,明日就与他说去,只望能讨个娘的欢喜。儿便欢喜了。”

    计软见他油嘴滑舌的,说得不上道儿,看了看外头,故意道:“那多谢你了。若你真这般做了还救了他一家子的命呢。快晌午了,你爹也快回来了,你中午正别走了,一道吃饭。”

    王鳅儿听她要留饭,心中更是大喜,先是咧着嘴点头,待意识到赵大赖要回来吃饭时,笑一僵,道:“爹他也要回来吃饭?”

    计软点头:“你不都说了他在前头吃酒?他但不曾出去都会回来吃饭的。正好你俩一块儿说话。”

    王鳅儿一怔,慌的站起身,故意拍了一下头:“瞧我的记性,都忘了,可留不得,儿子是要同俺叔一道吃饭的,他但见我不在便以为我又出去胡混,少不了一通斥责,虽感激娘赐饭,但碍于叔叔家规,实不敢留。”

    计软故意道:“这怕什么?只捎人去说一声就是了,你叔定不会怪你。”

    王鳅儿脸更是慌了,上次他就问了赵大赖一句他娘子年岁,他不答便罢了,阴沉沉的盯了他半刻钟,把他后背盯的一身冷汗,亏得他没乱说甚话,要是让他撞见还不生出疑心,急推辞道:“娘说得是,只叔那儿定已留了我饭了,我若不去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一碗饭?如今世道不好,粮食短缺,不知饿死了多少男女老少,我实不忍在娘这里多置一碗饭,浪费了那一碗。可是要遭天遣的。”

    计软见他连浪费粮食都扯出来了,看他那样子实不是个珍惜粮食的,笑回道:“想不到你竟是个惜食的,实是项美德,让人敬佩,既如此,那我就不苦留你了,你路上慢走。”

    王鳅儿胡扯出一句不想得来计软的夸奖,心中大喜,暗道日后定要珍惜一粒米一滴水让她敬佩自己的品性,但因着心里畏惧赵大赖,一心顾忌怕撞上他,紧行了礼辞去不提。

    至此后,这王鳅儿隔三差五的便借故到计软屋里来,话也越说越不着边际,眼神也越发不正经,计软心中不喜。

    这天,这王鳅儿又到计软这里来,计软见他,心里掠过不悦,正要问他作甚。哪知这王鳅儿到了门槛处,都没进去,工工整整朝她行了一礼,道:“爹请娘过去前头说话。”

    计软愣了愣,问道:“他让我过去做什么?”

    “儿子也不知,只道有急事儿,娘还是随我去吧。”

    计软站了一会儿,想了想,便点了点头,执着手中的洒金扇儿也没有收拾就跟着王鳅儿过去了。

    王鳅儿这一路倒是出奇的沉默,规规矩矩的,路上还拽了一根花枝作耍,计软也只跟着他走。

    但见两人走了几段路,王鳅儿果把她带到前厅,也不进去,伸手对她道:“爹就在里边,娘进去吧。”

    计软眉心微蹙,觉得这实在像电影里的场景,拐带着她把她带入什么虎狼之地或是陷阱,但鉴于她已站在这正厅的侧门门口,从这儿就能听到厅里确有赵大赖的声音,暗怪自己多想,谢了王鳅儿,心中不疑,走了进去。

    王鳅儿但见她走了进去,连背影儿都不见了,甩了甩手里的花枝,眼里掠过得意。也不走,就在侧门边儿的草地上席地坐下了,拽了根草噙着,支着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那嘴里的草左摆右动的。

    话说计软走进了门后,但见这侧门之处挡了一件极长的屏风,将这里同外面分成两间,此处亦有座位茶壶,应是私密会话的地儿,计软待要绕过屏风。却听见一个妇人的声音。猛住了脚。

    只听那妇人的声音,年岁不轻,但听她道:“我与大官人相的这个人,实是个妙人儿,人物一表人才、通身的风流自不必说,他家是白河下管芦苇场的,家里也有五间大房,每年也能赚五十两银子,她那姐姐又只她一个妹妹,心里疼她的不知怎样呢,待嫁了大官人,那嫁妆便能有四大箱,珠宝首饰都是她自带的,这媒,管保大官人只赚不赔。”

    计软听到此处愣住了,没有行动,只往屏风那儿凑了凑,但听赵大赖怎么说。

    只听赵大赖顿了顿,才有声音,却是嗤道:“真个怪事,兰嫂儿怎的找我说媒?这青州府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个狠的,不如我意还打杀人哩!既如你说,她那姐姐实心里疼她,倒敢把妹妹往我这火坑里推?兰嫂儿,那女子若似兰嫂说的这般好,又白赔嫁妆,我倒不信这天底下有这等好事?……莫不是,她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要是兰嫂儿拣都不消一拣,想着把破烂扔给我,让我出丑……”

    那声音越说兰嫂儿越觉得毛骨悚然,吓得脸一白,捏紧了手帕,但她到底靠嘴皮子吃饭的,眼珠一转便想出来回话了,讪讪道:“看大官人说的,我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太岁头上动土不是?我须不知大官人是谁,敢把那破烂往大官人身上推?如今我也不瞒了,跟大官人说透了这话,需知这女子是好的,只她那姐夫看不上她,嫌她白吃家里的饭,这才着急把她打发出去,况这女子的身段是极好的,那骨盆也大,一入大官人的门保准二个月就能怀上,生个大胖小子,这样的好亲事,别人想都想不来的。”

    赵大赖却不信她:“兰嫂儿,我不是那好糊弄的,他既着急打发出去你怎不找别人倒登我的门来了?你不说实话,我也不想跟你废话,我那儿子只能我那正妻生,别人想都不要想!况我如今没有纳人的意向,门在那儿开着,你走罢!”

    兰嫂儿这慌了,如何肯走,只道:“我再不瞒大官人了,我就跟大官人说了实话。若一句谎我天打雷劈。那女子大官人是识得的,便是官人从南边带回来的小青梅。”

    良久没有动静,计软握着洒金扇儿的手紧捏的出了汗,眉蹙的紧,你待自己猜测或者第六感察觉是一回事,甚至你自己试探自己生疑是一回事儿,而亲耳听到又是另一回事……渐生恶心。

    胸中的烦恶刺激没让她晕厥了去。

    也不听赵大赖怎么回应,也不愿意听,更厌恶听,闭了闭眼,径直迈着脚步走了出来。

    王鳅儿一直张望着,待见她一出来就蹦了起来,凑到计软跟前,待见她脸色不好就知事已成,手握紧了,心里欢快不已,没高兴的翻了天。面上却装着正经询问:“爹叫娘去是什么事儿啊?”

    计软心里冷笑,这王鳅儿定然是故意的,只不知道他什么目的,她倒还要感激他,定住了脚扭头对王鳅儿道:“多谢你。你爹叫我过去送了我一份礼。我会还给他。”

    王鳅儿张大了嘴,摸不到头脑,计软说得是何意?还有刚才为啥没动静?她难道不该闹一闹?现在不应该怒火冲天吗??送她一份礼?会送她一份礼?!难道兰嫂儿不是过来说亲的?他之前可是问过兰嫂那人了呀!怎么可能是礼物?况没见她提着呀!定然是在骗他!

    涎着脸道:“娘真会说笑,也没见个娘手里提着什么物件呀?可别骗我了。看娘脸色不好,娘要是不开心我备些酒菜陪娘一道吃?”

    计软通不想搭理这个蠢物,迈了腿加快了脚步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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