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山不是一座山,而是由大大小小几十座山攒聚而成的。连山的主峰名曰天扶山,皆因这座山的一边山壁倾斜,悬崖空悬,仿佛要倒向一边,而山峰挺拔高耸,正像是天上直伸下一只手将它扶住,让它得以屹立不倒。

    过了连山再往北,便是鸿上平原,河水从一大片草场中蜿蜒而过,土地肥沃丰美。鸿上平原后面又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山峰,层峦叠嶂,险峻巍峨。

    这里除了原有的中山百姓之外,近几个月来还多了许多败退的中山士兵。这些士兵并不是一盘散沙、溃不成军的退散,而是隐隐地以几人为首,一批批撤入了连山中的墨泉城。墨泉城不大,依山而建,易守难攻,在城中能将山下形势一览无余。墨泉不同于中山的其他城邑,此处依山傍水,自给自足,不需也难以与外界往来,山后的大片草场正是放牧的绝佳之处,除了每年中山王派人来收取赋税、赏赐年礼之外,再没有人能进得了山。

    墨泉没有邑令,反倒是有个城主,城中百姓还保有许多狄族的生活习性。赵王也知道此处难攻易守,况且攻下之后好处也不多,一番权衡利弊之后,便抛开连山不管,此处的墨泉城因而也成了中山退守的最后一丝希望。

    褚嬴此时正骑在马上,在山口徘徊。她知道身前便是连山,只是她却对连山之中崎岖、艰险的山路一无所知。山中岔路极多,稍一走错便是悬崖峭壁。

    褚嬴运气还好,兴许是有匹老马带路,虽然山路难走,但好歹没有遇到巨石、悬崖一类的阻碍。走了不过半个时辰,山路渐渐宽了起来,远远的就看见有一道木栅栏横在路上,四周站着、坐着十几人,模样打扮像是军中士兵。

    那些人一见路口有人驾着马过来,立马站起身,纷纷戒备万分,待到那马走近了,那些人定睛一看,才发现马上坐着的是个娇小的女子。褚嬴下到地上,牵着马向他们走过去,站在栅栏外的两人齐声喝道:

    “你是何人?”

    褚嬴先问起仇予的事情:

    “敢问……仇予将军可是在此处?”

    那两人对视一眼,一个人“铮”的一声拔出剑,问道:

    “你是何人?谁派你来的?快说!”

    另外一人抬手止住了他,冲他使了个眼色,那人才愤愤地将剑□□剑鞘。

    褚嬴想起庄医师的叫她只管照实说的话,于是低声答道:“我是他的夫人……”

    先前拔剑那人笑了一声,根本不信:“将军何时有过夫人,你是到此来骗人来了罢!”

    另一个人瞪了他一眼,似是想起了什么,冲褚嬴点了点头,而后叫人打开栅栏,一人牵过褚嬴的马,另一人拿布蒙上褚嬴的眼睛,推着她一步步往前走。

    褚嬴蒙着双眼,脚下深一步浅一步地往前走,转过几个弯上过几个坡,绕来绕去早已记不清了。感觉大约走了有三四里路,推着她的那人终于停了下来。而后扯下了她眼上的布。

    褚嬴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座高耸庄严的城门,城墙比寻常城邑的似乎还要高出一两丈,城上来来回回巡逻的士兵俯瞰着她,仿佛在俯瞰一只不知名的蝼蚁。

    跟随她的几个人冲城墙上打了一个手势,过了片刻,城门缓缓地开了,身后一人上前跟开门的士兵耳语了几句,便将褚嬴交给城内的人,退出城带着那些人下山去了。

    褚嬴被带着慢慢往里走,城内的建筑极其朴实简单,全都是依着山势而建,有的在近乎垂直的坡上开出平地和院落,远远望着似是悬在半空中,十分惊心动魄。

    前面一个士兵领着她一直往里走,绕过半山腰一排林立的“危楼”,终于来到了一座极其高大的院落。想来这便是城主的住处,看来这个墨泉城的城主颇有威望,住处与寻常人家大有区别,而且此院落处在城中制高点,一眼便能见到城中各处的房屋和山下的风景。

    进了院,褚嬴被那人带到阁楼上,叫她稍事等候,说仇予将军马上便到。阁楼四周装着帘子,此刻都挂在柱子上,站在此处正好能见到山下风景。此时正是日落之时,太阳西斜,天边晚霞连着远处连绵的群山,映在褚嬴辨不清神色的脸上,渐渐黯淡下去。

    太阳将要落下之时,终于有人踏着阁楼的台阶一步步往上走来,褚嬴的心随着那脚步一步步地激荡。她不知道过了这么久,仇予是否还会怪自己,她不知道仇予心中对她是否还有爱意,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一路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地到了墨泉城找他是为了什么。

    她根本没有想过要跟仇予再续前缘。如今再次孑然一身,漂泊世上,她没有选择回燕国公子敏的身边,而是选择回了石邑,进而来了墨泉城。

    她只是想要让自己安心。她不断告诉自己,即便是跟仇予缘尽于此也毫无遗憾了,她只要确认仇予没死就好了。

    直到此刻听到那一步一步的脚步声,她的心终于安定下来,眼眶不知不觉地便湿润了。那脚步声在她身后站定,她满心欢喜地回过头,望向身后,却只见到一个身材高挑、丰满有致的女子,挑着眉不屑地望着她。

    褚嬴的脸便一下子冷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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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何人?”那个女子坐在阁楼的石桌上,翘着腿,一手敲着石桌,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是仇予将军的故人。”褚嬴沉默半晌终于说道。

    “哦?”那女子将她上下打量一遍,而后颇有兴味地问道,“你从何而来,是怎样认识的将军?你说是故人,可有什么证据?”

    褚嬴见她的样子心中便觉得不安。本来那士兵要去找仇予,为何领来了这个女子?如今她这样问,是不是就表示她同仇予的关系不一般?

    褚嬴的脸白了白,答道:

    “……我从邯郸来,去年秋天在扶柳遇见的将军。”

    那女子“嗯”了一声,站起身,绕着褚嬴走了几圈,边走还边问道:

    “你既然从邯郸来?为何又去过扶柳?我没记错的话,去年秋天中山正跟赵国在扶柳有战事,你为何偏偏在扶柳遇见他?你二人若只是简单的关系,你为何此时又不辞辛苦来找他?若是……亲近的关系,”她顿了顿,“那你为何会离开他去邯郸?”

    这其中的缘故又怎能是一句话说得清?褚嬴听了此话,心中已经是一片了然,她只冲那女子惨然一笑,说不出话来。

    那女子见褚嬴悲恸的模样似乎颇为高兴,她回过身,边往楼下走边吩咐底下的人道:

    “将她关起来好好审问,说不定她就是赵国派来的探子,切不可掉以轻心!”

    “是!”底下守着的士兵齐声应道,不待褚嬴反抗便架起她一路往外走去。不多时,便到了一处山洞,洞内是一条幽深的走道,走道两旁又开有许多洞,都拿木栅栏封住。那两个士兵将褚嬴架到一处洞内,“啪”的一声关上了栅栏,锁了起来。

    褚嬴这时才是真正的无奈绝望了。虽然此时可以确定仇予是真的活着,她应该心安了,但一想起方才那个女子盛气凌人的语气,以及她逼问自己的嫉妒愤怒的神情,她心中又忍不住涌出一阵阵酸楚。

    或许仇予根本就没听到她的消息罢,又或许他听到了自己的消息,故意叫那个女子来打发自己。

    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还活着,自己这一路的奔波、一路的担忧就算是有了着落。

    这样便好。

    她蹲在地上,抱着双膝,艰难地挤出一个笑脸,眼泪却顺着脸颊落下,片刻就被山洞中的风吹干。

    洞口的士兵还未走,见她可怜的样子也不忍再审问她,于是便顺着栅栏的缝里塞进了几把稻草:

    “山中夜里冷……”

    褚嬴回过头冲他点点头致谢,那人叹了一口气便拽着同伴出去了。

    天黑之后,山洞中昏暗无光,四周的洞里关了不少犯人,叫嚷和鼾声在山壁间回档,稻草里时不时冒出一两个虫子,爬到褚嬴的身上,惊得她头皮发麻。她不敢再睡在上面,于是只蜷缩着身体靠坐在墙边,睁着眼久久不能入睡,夜里果真凉风阵阵,吹得褚嬴头发疼,好不容易到了天亮之际,关押她的洞穴里微微透进一丝晨光,她这才放心地合上眼,睡了片刻。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在听到洞口有声音时她便醒过来了,洞口朝着东边,正好将人影在洞中的走道里拉长。褚嬴看见地上那几道高大的身影,心中更是忐忑不安。看样子应该不是昨天那两个人,他们应当是那个女子另排出的罢?那应当是不会同情自己的了。

    褚嬴心中一片凄凉。不管是仇予还是那女子,只要认定自己是赵国的探子,那自己无论如何都是说不清的了。

    不多时,走道中的人影向里慢慢走来,褚嬴偏过头一看,见到是昨日说去给她叫仇予的那个士兵,她瑟缩了一下,这人必定也是跟那个女子一伙的,不知道他现在又带了什么人过来,想必是来审问她的罢。

    那士兵开了门,却退到身后,而后一个异常高大的身影躬身闪进山洞内。褚嬴抬眼,便见到那个本该死了的仇予完完整整站在她面前。她嘴角刚刚翘起,又注意到仇予皱着眉,眼神平静地打量着她,神情没有丝毫波动,她心里“咯噔”了一声,嘴角渐渐放下。

    仇予仍是盯着她不说话,褚嬴被他的眼神刺得心中一痛,抱着膝盖往后瑟缩了一下。

    半晌,她终于听到一声轻叹,而后身上被披上一件宽大的外袍。她抬起头,见到仇予无奈而又疼惜的眼神,再也忍不住,扑到他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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