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言者不会因恐吓而妥协。”

    安第斯山的天光云色从回廊上雕刻着木棉树和圣鸟伊察姆耶的石柱间透进,室内却是禅风和煦。居中而坐的青年女子素服黑发,一张东方面孔温婉端庄,双眸乌黑明亮,令人过目难忘。赵宛,这位预言团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理事放下手中的茶盏,对寒歌缓缓说了这一句。

    十分钟前,寒歌与何川等人随信使来到预言团位于南美的静修之所。

    这座在玛雅古城基础上改建的宏伟建筑,坐落在磐石般坚硬平坦的山峰顶部,周围崇山峻岭,一条嵌在千米绝壁上的简陋公路将它与外界联系。除了当地人为静修所送来日常用品,平时少有人至。

    由于时差的关系,此地正值一天的清晨。

    “如果你以为我在威吓,那你就大错特错。”寒歌反击,“贱民重视自己的诺言,胜过生命。”

    赵宛的目光扫过寒歌的无名指,不禁黯然:“这是阿若娜夫人的‘永恒之戒’,没想到有生之年能够见到它。寒歌,我相信你的话。但你能来到预言团的静修之所,却不是因你许下誓言。这一切在冥冥中早已注定。”

    “哦?”

    “半小时前,一位老人送来了阿若娜夫人生前遗留的时间密档。”赵宛把一张纸条放在长几上。

    同样的羊皮纸,同样秀美的笔迹,只写了一个名字:寒歌。

    寒歌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忍心中痛苦,把纸条推了回去。她想要的不过是方哲平安的消息。

    “你想要的答案,我无法给你。甚至,我不知道该怎样表述这件事。”赵宛思考片刻,“请允许我从头说起。”

    “你说吧。”何川替寒歌回答。

    “谢谢。我尽量长话短说。”赵宛俯身致谢。“一个月前,我们的一个预言者在阿姆斯特丹失踪。她的名字叫蝉,今年十九岁,为一家私人艺术博物馆工作。蝉加入预言团还不到两年,天赋极佳。作为她的指导者,在她加入之初,我就和她建立了冥想联系。失踪那天,我们通过冥想,就玛雅预言和地中海预言的差异展开讨论。当我提到德尔斐神喻所的皮提亚女祭司制度时,联系突然中断。”

    “从那天开始,我就再也没有蝉的消息。预言团/派往荷兰的调查者一无所获。于是,我们决定使用预言,在未来中寻找她的踪迹。那时,我们发现了另一件奇怪的事。”

    “什么事?”夏添对这种神叨叨的事最有兴趣,立刻来了精神。

    “我们无法预言她的未来。”

    “啧啧,瞧瞧你们这业务水平。”夏添大摇其头,顺手捅了捅猫。猫赶紧把头转到一边,一副“我和这二货真的不熟”的样子。

    “这就情况常见吗?”何川问

    “不,很罕见。”赵宛沉吟片刻。“事实上,自预言团成立以来,这样的事只发生过三次:阿若娜夫人,她的未来是迷雾一片;方哲,八年前的一个新月之夜,预言团按照阿若娜夫人遗留的时间密档的要求,为他召集了一次神圣预言——他本应死于七年前的自杀,却出人意料地活了下来,从此,无人可以预言他的未来;蝉,正是她孩童时的一个电话,改变了方哲的命运。”

    何川感到震惊。他很难相信,如方哲这般意志坚定的人也会有绝望到放弃生命的一刻。

    寒歌的眼中浮起一片蒙眬。难道这就是阿若娜在时间密档中未曾提及方哲的原因?她无法预测方哲的未来,却通过旁人的命运,给予自己暗示。

    桌上的香燃尽了,猫吧嗒地舔着牛奶,山间的宁静浸入室内。赵宛的眼光变得悠远。

    “所谓预言,就是已经确定的未来。任何尝试改变预言的行动,终将成为它实现的力量。我们不能理解,是什么样神秘伟岸的力量,假借蝉之手,彻底转变了方哲的未来?或者,这正是阿若娜夫人真正的意图。她让我们目睹未来的转折,世界已经走上一条充满不确定性的道路。

    “夫人曾把人形容为时间荒原上的孤独旅行者,纵是刹那间的相逢,也会将命运投映在彼此的心田。我虽不知蝉的未来,却能感觉到,她的生命仍然行走在某个遥远未知的地方。也许,和她曾经在命运之路上相逢的方哲,能够帮助我们找到她。”

    三天前,赵宛派遣自己的代表与方哲接触。代表详细讲述了事件的前因后果,这是方哲第一次听说蝉的名字。

    “方哲的本意是希望由特案组介入调查。”赵宛说,“但预言团是一个独立于异族和人类的组织,保持预言的中立是我们的责任。所以,我们希望方哲以私人身份参与调查,并保守这个秘密。两天前,他随信使来到静修所。”

    赵宛引领众人穿过枝叶扶疏的庭院。死亡之神基西姆从斑驳的石墙上注视着远方来客,其旁刻着一段异族箴言:你应欣喜,因你终将死亡。

    何川困惑:“不是在阿姆斯特丹出的事吗?为什么要来静修所?”

    “因为这次调查的方式与你们想象的不同。”

    预言团的调查是一种基于意识领域的实验性方法。

    首先,预言团/派出“搜忆者”,通过读心术,从阿姆斯特丹带回关于案发前后所有细节。由于这些细节是直接从相关人员的记忆中提取,因而没有受到任何个人情感扭曲,保持了出现时的原有面貌。然后,在静修室中,“幻象者”将这些细节组织为一个具有正确时间线索和空间结构的完整场景。方哲所需要做的,就是通过冥想,让自己的意识进入这个复原的场景,在其中寻找破案的线索。

    赵宛推开一扇漆成绿色的木门,幽凉的气息从石室内迎面扑来。这里就是进行冥想调查的静修室。

    “当时,方哲就躺在这里。”赵宛指着石室中央的长方形平台。“为了不受任何外界干扰,他换上了一套宽松的静修服,赤着双足。‘搜忆者’和‘幻象者’各有两名,盘膝坐在他平台的四边,通过冥想建立意识的连接。‘幻象者’进入‘搜忆者’的意识,开始构建案发时的场景。我和另一名预言者在旁监督,以保证整个过程中,不会有人受到意外伤害。”

    但,意外还是发生了。

    当冥想者进入静谧的意识世界时,一种不可名状的东西渗入石室幽暗的空间。虽然袅袅升起的烟气与往日并无不同,虽然冥想者们面色平静,但赵宛却感觉自己仿佛站在狂风中的船甲板上,灰色的海流相互撞击,形成一个巨大无光的旋涡。

    旋涡的中心,就是方哲。

    赵宛黑色的双眸似乎仍然看向意念之海中的深渊。“我想提前结束冥想,可当时的情况已经不由我们控制。”那股力量不断加强,将她的意识屏蔽在外。就在她快要绝望之时,一切又骤然平静。

    她仍然站在石室中,“搜忆者”和“幻象者”们睁开双眼,对刚才的事一无所知。但当他们看向中央的石台,恐惧由中而起。

    方哲消失了。

    “我说姐姐,你是不是推理小说看多了?”震惊之后,夏添第一个说话。这位在特案组有“夏二”之称的天才青年语重心长:“撒谎一定要把故事编圆。你想,一个人怎么可能凭空消失?就算信使,也不可能从密闭空间里把人带走。你要玩密室那一套,就不能带上灵异,这是对读者不负责任……”

    小猫波尔卡被他的逻辑深深折服,目瞪口呆。何川安慰地摸了摸它的脑袋。虽然夏添这番话实在不着调,但何川觉得未尝没有道理。静修室没有监控视频,赵宛的说辞难以取信于人。

    “我想试试。”寒歌突然开口。如果赵宛所说属实,她只有亲自体验一次,才有可能知道冥想调查究竟出了什么纰漏。

    “寒歌,我们还没有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如果失踪事件再次发生——”

    “那你该感到庆幸,赵宛。因为如果你撒谎,我会立刻杀了你。”寒歌纤细的手指摩挲着墙面上的玛雅历轮,美丽的脸庞的微侧着,天真无邪,黑暗却在她身后无声延展,等待着她的号令。

    赵宛所说的危险对她毫无意义。如果方哲已离开这个世界,她愿追随他的脚步。在时光的荒原上,她不忍让他独行。

    当静修室再度归于宁静时,寒歌躺在方哲曾躺过的平台上。

    静谧的气息在她合上眼后渐渐远去。

    先是无意识的朦昽,随即,有一团光在前方,慢慢变得清晰。寒歌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站在一条安静的走廊上。

    走廊上铺着深色地板,踩下时发出“吱嘎”的声响;米黄色的墙纸已经泛旧,走廊尽头的阳光在蝉的背影打上一层明亮的光晕。虽然寒歌知道这不过是记忆的组合,但它的真实却给她一种错觉,仿佛只要叫上一声,蝉就会回头。

    转念间,寒歌已经进了屋。冰箱运行发出嗡嗡的声响,窗外的天空灰蓝阴郁,河道穿梭在古老的城市中,波光潋滟。因为蝉是独自居住,所以,这一段只有环境的复原,并没有她的身影。

    没有打斗的痕迹,笔记和素描摊开在桌上,手机搁在一旁。寒歌下意识去拿手机,手指却穿过桌面,什么也没有碰上。她想起这只是意识的幻象,她可以看,却无法触碰。她走进卧室,瞥前床上的晚礼服。十九岁,正是生命中最美好的日子。

    客厅里响起脚步声,虽然轻,寒歌仍然听见了。

    奇怪,出事时房间里除了蝉没有别人,这脚步声从何而来?她穿过走廊,回到客厅的门前。穿着白色衬衣的青年男子站在窗前,低头翻阅桌上的素描本。

    “方哲。”她失声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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