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柏尔金的生命在于创造。他创造了那些画,也在画中创造了自己;他很小心,不让人发现这个秘密。

    他的画作悬挂在皇家堡的黑石走廊上,悬挂在贵妇们的沙龙里,悬挂在所有想要炫耀他们拥有安·柏尔金杰作的神族宅邸里。

    很少有人知道,安·柏尔金,是一个真实与虚幻世界的游走者。他走进画中,从一个自己跳跃到下一个自己。于是,他有机会从画中看这个世界。

    一六五三年冬天,他因为叛乱罪被流放西伯利亚,囚禁于达赫因堡。当时的监狱长就是尼娜丈夫,安德列·耶夫林。

    但他最后还是送给自己一份珍贵的礼物:《尼娜的微笑》。

    数百年前那个初夏的清晨,当死亡之索缠绕在他脖子上时,那幅画就在尼娜的丈夫,安德列·耶夫林的怀中。

    于是,安·柏尔金的肉体死了,他的幽魂回到了画中,跟随尼娜来到了维也纳。那时,他还很虚弱,需要鲜血和灵魂的滋养。他控制了尼娜,让她成为自己的手。

    杀戮,让他感到快乐和力量,当然,还有希望。

    但很快他就发现,尼娜从一次次失忆中渐渐接近真相。他不得不另觅仆从,并且杀人灭口。他差一点就被发现。

    尼娜死后,画被人买走,长期放置在阴冷的地下室中。他在那儿待了很多年,积聚力量。

    终于,有一天,他可以走出那幅画像,重新穿梭于他创造的世界里,从一幅画走到另一幅画。他看见了拉塞,看见梁玟,也看见了偶然造访拉塞的寒歌。但他永远走不出画中的世界。

    他想要一具可以容纳他的身体,但他办不到,因为阿若娜毁了他的灵。他只是安·柏尔金的一缕幽魂。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遇上一个苏摩。

    那个暴雨的凌晨,安·柏尔金终于离开了他自己创造的囚牢,占据了依附在普罗旺斯红门兰上的苏摩。他杀掉拉塞,带着苏摩重新回到兰草的叶片上。

    第二天,方哲出现在展室。

    后来,又是z先生。

    “我不喜欢图因的身体,他太蠢。”z先生的躯壳耸耸肩,“方哲,你很不错。”

    方哲打了一个寒战,想起那一夜醒来时的痛苦。柏尔金使用柯合巴粉让他陷入昏迷,但本能让他在挣扎中握紧了玄苍。他仿佛看见柏尔金·拉塞的身影和自己重叠,听见自己灵魂被侵凌时发出的哀鸣。

    “是的,你曾是我,我曾是你。”安·柏尔金的幽魂说。

    “不,我从来不是你。”

    “真可惜,我只有杀了你。”柏尔金上前两步,方哲后退一步。时间不多了。

    “为什么要嫁祸寒歌?”他问。

    “因为……”柏尔金转过身,看见站在门廊下的寒歌。夜风吹起她的衣袂,面纱紧紧贴在她的脸上。她不露一寸肌肤,但窈窕的身姿在雷电中更显神秘美丽。

    雨,渐渐小了。

    “阿若娜,”柏尔金声音嘶哑,“我的美人,你终于来了。”

    方哲身体猛然一震。

    阿若娜。这个和他命运息息相关的名字,为什么会放在寒歌的身上?

    他握紧枪柄。这样近的距离,一枪爆头完全没有问题。但是,这没有用。z先生会死,安·柏尔金不会。死人不会再死一次。

    方哲希望一切准备就绪。

    寒歌走进展室。她牵引着柏尔金的目光,走到方哲对面的那面墙前,她的头顶,就是《君王出行》。

    “为什么不和我说话,我的爱人。”柏尔金呼唤着她,“你可知,我从那些画中看你,看你在艾兰的庭园里沉思,看你长发轻垂,看你笑颜如花。我的美人,我为你而杀戮。阿若娜,你如星月之光,那些女人在你的面前,只不过是泥浆与尘埃。我把她们敬奉给你,这样,你就知我对你的爱,深如龙渊!”

    寒歌转过身,质问:“既然你说我是你的爱,你的一切,为何你与凡人融合,玷污我神族的光华?”

    柏尔金的情绪越发狂热:“我的阿若娜,你若讨厌这副躯壳,我便为你抛舍。”

    一道铁灰色的光芒从z先生的身体中迸发。这个三元生命在嗡嗡的吟哦声中分开:一侧是柏尔金的幽魂魅影和苏摩的白树银光;另一侧是z先生,他蜷缩着,像一个连体婴儿被从原来的身躯上撕下,痛不欲生。

    分裂的过程非常慢,z先生凄厉的惨叫声回荡在穹顶之下。幽魂对身体的伤害,远非苏摩可以修补。

    方哲侧过脸,不忍倾听。片刻的软弱让他倍感羞耻,但他的神经不由控制地紧绷着,哪怕是死,他也不想再经历这一刻。

    他一步步靠近z先生,z先生的灰发已经变为雪白。

    方哲扶住他,把他拖到墙边,为他注射了事先准备好的肾上腺激素。片刻后,激素产生作用。z先生躺在地上,面若死灰。

    此刻,最让方哲担忧的是寒歌。柏尔金·拉塞向她走去,幽魂的铁灰色光芒侵吞着苏摩的银光。“阿若娜,我的爱。”银灰色的影子张开双臂,“我已经准备好了,来吧,和我在一起,我们永远在一起!”

    寒歌的手抓住了面纱的一角:“告诉我,柏尔金,你曾见过夜晚的我吗?”

    “是的,我见过。那些夜晚里,我看见迈林褪去你的华服,看见你如玉的肌肤和微启的红唇。我嫉妒我看到的一切,因为他是君王,所以他可以随心所欲,在你的娇躯上驰骋。”

    柏尔金的幽魂光焰稍减,他被嫉妒折磨,灰色的人形微驼着背,喃喃说道,“你是我的,阿若娜。诸神听见了我的誓言。”

    室内突然变得安静,远处隐约传来雷声。

    “是这样吗?”寒歌一把拽下面纱。黑暗向她涌来,聚拢在她的身后,展开如翼。她的双眸寒星闪动,穿过锐利的阴影,看向柏尔金。

    柏尔金大吃一惊:“不……不!你不是阿若娜!不……你是谁?哦,远古诸神啊……”

    黑暗瞬间包裹了柏尔金。方哲听见幽魂在黑暗中嚎叫,白树之光隐约透出。黑暗边缘的空气变成白色,室内温度骤然降低。突然,一声低低的叫声,眼前的黑暗散开,寒歌退后,阴影浮荡在她身周,极不稳定。在她的对面,柏尔金的幽魂已经变成漆黑,树神苏摩银白的影子不断向穹顶探索。

    方哲猛然明白,苏摩正在从穹顶外的自然汲取能量。这就是拉塞修建这间房的原因。它是苏摩的生命之室。

    寒歌的身影像黑色之剑,刺向柏尔金。她要撕裂幽魂与苏摩的联系,但幽魂之力已经超过了她。她尖叫了一声,飞了出去,撞在墙上,黑暗垂下,覆盖了她的身体。柏尔金走向她,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一块焦痕。

    “告诉我,你是谁?”幽魂问。

    “喂,柏尔金,”方哲大声说,“你这个让人作呕的变态!除了谋杀女人,你还能干些什么?你说你是神,为什么我看你就像阴沟里的老鼠,又脏又臭。”

    柏尔金怒吼一声,转过身。

    方哲取下颈上的玄苍,把它扔在地上。“我在这儿,你敢过来吗?”

    柏尔金看了看地上的寒歌,犹豫了一下,便冲向他,黑色的焰火一靠近方哲,便向他身体浸入。融合的剧痛并不下于割裂。

    但在火焰的另一边,方哲看见夏添捡起落在地上的玄苍。他看着方哲,犹豫着,但方哲的眼神说明了一切:哪怕同归于尽,他也绝不愿作柏尔金的傀儡。

    玄苍进入柏尔金的幽魂时,柏尔金惨叫起来。浸入到方哲体内的黑焰退出,方哲痛得几乎晕倒。而那棵银光白树,剧烈地摇晃,在银光和黑焰之间,终于露出一条缝隙。

    缝隙之后,是寒歌冷酷的脸庞。她抓住柏尔金的幽魂,生生将他从苏摩的光芒上撕下。银色的苏摩落在了兰花的叶片上,光芒渐渐黯淡。

    这个无害的生灵终于寻回了宁静。柏尔金的叫声刺耳难耐,寒歌不得不扔开他。他欣喜若狂,奔向了他的画。那是他的世界,他可以逃走,逃到远方的另一幅画中,在那里等待下一次机会。

    但他逃不走!

    从他踏入展室的那一刻起,夏添就带人在室外的墙上喷涂混有硫磺的防水材料。硫磺,可以阻挡幽魂。安·柏尔金重回到他自己建造的牢笼中了。

    方哲亲手点燃画作,寒歌向其中撒下硫磺。幽魂在火焰中挣扎哀嚎。正如三百多年前的那个预言,烈火地狱是他的归宿。

    方哲、寒歌和夏添就坐在主宅的屋檐下,看着火光映红了玻璃的穹顶。

    后来,雨停了。东方的天空出现了微妙的变化,乌云的边缘有了一线明亮,俄顷,成了耀眼的金红色。这一天的第一缕阳光突破云层的禁锢,向世人昭示它的存在。

    屋檐下的三人轻声赞叹,为它的美摒息凝神。

    回到c城,方哲有一种久违的感觉。他在c城前后不过住了七年,但若说到回家,他总是想到这里。

    c城秋意渐起,风里带着淡淡桂花的香味。方哲伤愈后第一天上班,大家为他开了一个庆祝party,有蛋糕,有披萨,有啤酒,还有人为他炖了一锅鸡汤。在他进屋前,小猫波尔卡忠心耿耿地守卫在蛋糕前,谁想靠近,就是一巴掌;骂它马屁精的,就再来一爪。

    在人群中,他看见夏添,乌金色的头发格外醒目。经历孟买的事后,z先生把他打发来了c城。他手里拿着调令,口中吹着牛皮,战神小夏同学不一会便混得个自来熟。他眼中闪耀着快乐和希望,这正是年轻时最美好的东西。

    这一天有很多欢笑,让人忘却烦恼。方哲靠在窗前,想要把这一刻永铭心间。幸福因短暂而珍贵,偶尔,他会想起父亲。父亲的慈爱是遥远的记忆,那时,他拥有一切。

    我的父亲,恨我。

    所有的伤口,都不及这一刀来得深刻。

    夜里,方哲仍做着恶梦。时间能够治愈创伤,他想,我只需耐心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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