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隐从房间出来,见到祁烈仍旧呆坐在殿上,一动不动。天色已经微明了。整整一夜,他就这么呆呆地坐着,身边的忙乱,他似乎全然不知,也不说一句话,只是孤寂地坐着,雕塑一般。

    辰隐走到他面前。他涣散的目光终于开始聚集,但似乎用了很久,才聚集到辰隐脸上。等到他开口说话,又似乎用了很久,像是沉默了许多许多年后,连发出一丝细微而低哑的声音都如此艰难。他说:“他死了?”

    辰隐看着他那样茫然的神色,不由得想,若不是那个时候自己冲进殿来,他会不会一直就这样茫然不知所措,什么也不做地看着他死去?

    他答道:“不。他醒了。”

    听到这句话,他突然垂下头去,将脸埋在掌中。许久许久,从他那江山执掌乾坤独断的双手间,传来一声极其沉重而又深长的呼吸。像是有一整夜一整年一辈子,他都没有呼吸过。

    若是他真的死了,这突然失措的皇帝会不会就这样一直坐在这里,一动不动,一直到老?

    不知道多久,他终于抬起头来,他的眼睛望向前方,神色却依旧茫然,茫然地喃喃自语:“我一定是疯了!我是疯了~~才会那样对他~~”

    他望向辰隐,那眼神却穿过了他,不知望向何处。他开始用低沉的回忆的声音说一些话,却不一定是对辰隐说,也许只是对他自己。他说:“你知道吗,他——瞧不起朕。是的,从一开始朕就知道了。他和朕,根本不是同一种人。南陵,南陵~~朕没有去过南陵,第一次去,就是毁了它。然而,朕可以毁了它,却改变不了它。因为朕根本就不了解它。如果朕了解,是不是,朕就不会毁了它。如果南陵,就像他一样~~他说,小桥流水,杏花烟雨,桨声灯影,十里秦淮~~江南花发水悠悠~~朕也很想去看啊,很想,他陪朕去看~~只是,不能了~~”

    他喃喃地诉说着,声音低沉而落寞。辰隐望着他的眼睛,只觉这一国之君的眼里有一些什么,是过去激扬勇决的戎马生涯中,从不曾见过的。

    “~~朕带他回来,可是却不知道怎样待他。朕甚至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在他面前,朕是那么狂躁,那么不知所谓。朕没有办法让他快乐。只有一次~~是的,只有一次。那天晚上,我们都很快乐。可是到了第二天,朕却不敢再见他。因为~~你能想得到吗,朕居然给他用了春药。”

    辰隐挑眉,表示惊讶,但是没有说话。他一直就是很好的旁观者,旁听者。

    祁烈微微苦笑:“虽然到最后不是朕给他服下的,但朕到底骗了他,到底起了这样的念头,这样卑污的念头~~于是到了第二天,朕不敢再见他,朕没有办法面对他,连那一夜的快乐,都像是偷来的。那三天里,正好是朕纳樊进的妹妹樊妃的日子,可是朕时时刻刻,心神不宁~~后来朕终于还是来了,朕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心虚,只盼他能给朕一句肯定的话语,甚至只是一个微笑,一个眼神——朕就什么也不要了!可是,你猜他怎么说?他说,请你出去,我不要你。他说,你们这些卑劣的北方蛮夷!江山又怎么样?他根本瞧不起朕。”

    他沉重地垂下头去,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过了很久,才微微抬头,接着说下去:“那一夜是一场梦,朕不敢记取。朕只盼有一天,他能清醒着,接受朕。朕带他去木兰围场,带他骑马狩猎,带他游山林,逛京城。那篝火旁的一夜,朕永生难忘。可是到最后~~却变成这样。是朕亲手把一切变成这样。你知道朕对他说什么?朕说,你就是天生淫贱,就是喜欢被男人上!朕怎么会说出这种话?!真是疯了!难怪,难怪他会瞧不起朕!朕以为,以为自己不会在意。可是朕没想到——朕会这么在意。”

    他再一次垂下头去,将脸埋在双手间,长久地沉默着。辰隐望着他,只觉这向来意气风发的君王,此刻竟是有着说不出的挫败和无力。

    “皇上~~”辰隐道,“要进去看看他吗?”

    他像是受惊一样突然抬起头来,然后,却再次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声叹息,说:“有太医看着他就好~~你,也替朕照顾他吧。”

    他站起身来,看看渐亮的天色,喃喃道:“朕该去早朝了。”身子却没有动,只是眼望着房间的方向,久久地伫立着,竟似痴了一般。

    玉笙醒来时正是天明。微微睁眼,便看到床前那些忙乱的人。只是,没有他。其实也不期望什么的,怎么会又一次感觉到,心灰意冷。然后闭上眼,极累极倦地,沉沉睡去。

    竟然就昏睡了整天。这其间,有太医不住给他把脉,煎好了汤药给他服下去,性命算是保住了,他却总是昏昏沉沉,不见清醒。

    再醒来已是晚上。睁开眼时,恍如隔世,竟像是当真死过一次,全身虚脱一般。却也不想见任何人,便将众人都遣散了,自己却挣扎着起身,走到殿外。

    秋夜寒凉,他穿得单薄,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却全不理会,仍是一步一步,走向百花深处。然后,在丛中站定,抬头望向夜空。秋月玲珑,夜空越加深邃。玉笙抬头静静望着,一动不动。鲜花簇拥,青丝如瀑,偶有风过,便微扬在这朗朗月光下,幽幽花香中。

    不知道多久,他轻叹一声,终于垂下头来。却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再也站立不住,便要跌倒。

    一双手臂及时地扶住了他。玉笙心头一松,几乎本能地向那怀中靠去。却在触目的瞬间,陡然僵住——那双手臂的衣袖上绣着腾飞的蟠龙,便在月光下也显出鲜明的金色。

    察觉到他陡然僵直的身体,祁烈竟不敢拥他入怀,只扶他站稳,便讪讪地松开手,有些语无伦次道:“朕左右无事,就过来看看~~你还好么?外面天凉,还出来干什么?穿得也少~~快进去吧。”

    玉笙低低地“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祁烈也不知再说些什么,一时气氛倒是尴尬。这样过了片刻,玉笙淡淡道:“皇上若没事,玉笙就先回去了。”声音极度疲惫,说完便转身,也不去看他。

    看着他缓缓走去,身子在秋风中单薄得摇摇欲坠,几次伸出手去想要搀扶,却终是不敢。他的周身有一种冷漠,使他望而却步。微微苦笑。是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畏首畏尾。

    玉笙强撑着走进房间,再也支撑不住地靠在墙壁上,按住胸口喘息不停。许久才顺着墙壁,挣扎着到床上躺下。他心脉本就脆弱,这一次发作,窒息之余心脏竟至停止跳动,若非抢救还算及时,只怕当真不会再醒过来。

    他躺在床上合上双眼,又是疲倦又是虚弱,朦胧睡去,却再不得安稳,再度陷入噩梦中。仿佛是在阴冷的寒潭里,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被浸透,冰凉刺骨。那种窒息的感觉又来了,他想要挣扎,却动不了半分,只能一直沉下去,沉下去,却总也见不到底~~

    直到那双手终于出现。是曾在梦中见过的那双手,曾带他远离寒冷的温暖怀抱。他在梦中叹息一声,安然地向那怀中靠去,却在触目的瞬间惊醒——那双手臂的衣袖上绣着腾飞的蟠龙,显出明亮的金色。

    ~~是梦,还是醒?玉笙茫然望着眼前的他,他摇晃自己双肩的手臂,还有他眼里毫不掩饰的专注和焦灼,忽然迷惑了。试着开口,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嘴唇微动:“~~皇上?”

    他怔了一下,突然将他紧紧搂进怀里,紧紧抱住,抱得那样紧那样紧,恨不能揉碎了他的身体融入自己的骨头血液。寒意瞬间消融,紧贴的胸口,他感受到了他狂放而有力的心跳。

    是梦,还是醒?玉笙困倦地合上双眼,靠向他的肩头,安然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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