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满亦章有些担心自家的小公子。

    完颜有晴不是贪图享受之人,性情谈不上温和却也不恶劣,他在金国的日子,虽不如意却也平安,本来没有必要陷进这般屈辱里头。

    但拖满亦章也知道,小公子心里有天下,有责任,求不来援手,他决不罢休。

    所以,他这个负责公子安全的人,只能默默跟着,看他出了相府,又敲响了圣贤庄的门。

    中原的皇帝,其实已经名存实亡了,所有的权利,都掌控在这两个人的手里,完颜有晴没有选择,他只得放下高贵的姿态,为了墨取城来谈条件。

    开门的是李思,他认得这位小公子,忙让人去通知老爷了。

    原本该比相府热闹几倍的圣贤庄,现在也冷冷清清,负责洒扫的小厮和婢女大气不敢喘一声,李思有些尴尬,轻咳了两声,把完颜有晴安置到了大堂。

    赵思明刚刚探望了赵良玉,好好一个王爷府世子,落得残废的下场,他虽然不在乎这几个孩子,却也要考虑自己的身份,赵闵有一半的异族血统,赵希铃又是女儿身,最终这圣贤王的称号,还是会落到次子的身上。

    他这一世坑蒙拐骗赢来的名声,恐怕也要就此断送了。

    “老爷,完颜公子来了。”报信的人不敢多话。

    赵思明点了点头,算是听到了。

    墨取城的事,似乎每个人都比完颜有晴知道得早,赵思明早就料到这位金国的殿下会来求自己,干脆避而不见,绕过了大堂,直接回书房。

    完颜有晴被晾在空荡荡的房子里许久,左等也无人来,右等也无人来,他便知道赵思明的心思了,大金与中原毕竟是死敌,又怎么能怪他这个抗金英雄置之不理呢。

    完颜有晴叹了口气,他手边的茶早就凉了,李思也给续上了很多杯,然而该露面的人始终不肯露面,完颜有晴看看天色,只得起身告辞。

    “公子,这江南的晚风蚀骨,容易留下病根,您还是进车去吧。”拖满亦章跟在完颜有晴身后,亦步亦趋。

    从圣贤庄出来后,这小公子就不发一言,低着头往回走,路过了自己的车架也不为所动。马夫只好挥着鞭子并行旁边,走两步停三步,慢慢踱着。

    这时候,天空已经开始飘雨,夹杂着雪花,不大,却也湿淋淋的。

    完颜有晴驻足在空旷的街上,他抬头看着天,冰刺一样的雨水灌进领口,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跟故乡也差不多,冷而已。

    “这才一天的时间……”

    这才一天的时间,就将他从一个呼风唤雨的位置上拉了下来,他现在奔走无门,只能遥遥的感觉墨取城正一点一点的被人蚕食,城中饿殍遍地,血流成河。

    “公子……”拖满亦章杀人的造诣很高,但要论政事却是半窍不通,帮不上完颜有晴多少忙,他只能轻声问,“若是中原当官的不愿相帮,那江湖里呢?”

    一句话,提醒了迷茫的完颜有晴,他忽然翻身往马车上一跃,道,“去卜知坊!”

    马夫得了指令,赶紧将缰绳一松,抽着鞭子就往卜知坊而去。

    雨雪交加当中的卜知坊,冷冷清清的,琉璃碧瓦,水色淋漓,看上去静默如同横卧的巨人。

    但里头,却是另一番的光景。

    这帮人,没了萧竹音的约束,一个个的把本性都拿了出来,都是戏耍江湖的魔头,三更半夜的纵酒狂歌,骂天骂地,恨不得把万里江山抬起来放在肩膀上。

    崔大夫是这里唯一一个规整自律的,被折腾了这两天,本来就不好的脾气,蹭蹭蹭往上冒火,睡也睡不安寝,一从药房里出来,就被浑身酒气的人揽住,非要灌个两三口。

    所以,当卜知坊的门被敲响时,只有崔大夫一个人听见了,也只有他一个人还清醒着。

    他叹了一口气,从院子当中横七竖八躺着的人身上绕过,嘴里喊着,“来了来了。”

    完颜有晴整了整湿透的衣裳,甫一开门,见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他扫了一眼,见没有萧竹音的身影,便问,“老先生……”

    话未尽,门“砰”的一声又摔上了,雨水溅了完颜有晴一身,他眨眨眼睛,有些愣神。

    崔大夫一眼便能认出金人的服饰,独子之仇,他不能报,但不代表可以放下。坊主与金人的生意,他早已看不顺眼,若让他知道完颜有晴的身份,现在能忍着不掏把斧头出来,都算是仁至义尽了。

    “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再次响起,伴随着完颜有晴略带鼻音的声音,“老先生,请问萧坊主在吗?”

    “……”完颜有晴的这个年纪,与崔大夫失去的孩子差不多大,最是少年华美,崔大夫到底是心软了,叹了口气,缓缓回道,“坊主并未回来,公子他日再来吧。”

    听闻萧竹音还未回到卜知坊的消息,完颜有晴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他们最后一次相见是在小村庄中,双方闹得不甚愉快,萧竹音既然未回卜知坊,那必然还留在那里。

    萧竹音是个生意人,只要完颜有晴给得起价钱,要请动这个救兵,并不算困难,但那萧子衿却一看就不是善茬,倘若他不肯善罢甘休,那自己的所有盘算都是徒劳。

    更何况,还有一个洛叶横亘着……

    “公子,今日天色已晚,您还是先回驿馆,再做打算吧……”拖满亦章看得出自家殿下的为难。

    那荒郊野外的小村庄虽不是很远,但现在几近中夜,墨取城的事,纵使急,也急不过这一时三刻了。

    完颜有晴微微的咳嗽了一声,轻声道,“好……”

    闻言,拖满亦章立刻从马车里取出温暖的狐裘给小公子披上,风雨里的马车,又“哒哒”的往驿馆而去了。

    也许是心思过重,也许是受了大半夜的湿气,完颜有晴病了。

    小公子躺在床上,发着高烧,呼吸之间炙热无比,他虽睁着眼,但视野里却一片模糊,意识浑浑噩噩,仿佛陷入了一场梦魇。

    完颜有晴呓语着梦话,这是他清醒的时候从没有过的景象。人前的小公子,锐利带锋芒,手段曲折残忍,为了自己的目的,可以不计得失,这是未来一国之君该有的气魄。

    却只有拖满亦章知道,殿下出生在金国百废待兴之际,没过上一天锦衣华服的日子,母亲在他三岁时染病而亡,完颜泓至今未立后。

    这个少年,过早的失去父母的疼爱,却承担着常人无法想象的责任。

    完颜有晴未曾抱怨过一句,十数年,从不明白事理到心思玲珑,一句都没有。

    他昏迷了整整三天,第三日黄昏的时候,完颜有晴终于挣扎着醒了过来。

    他一睁开眼,便看到屋子里整整齐齐的站了许多人,拖满亦章就在床头,赶紧给他倒了杯水,让小公子润润干哑的嗓子。

    “我病着的时候,有什么变故吗?”

    拖满亦章摇了摇头,“我已经安排人前往边境探听消息了,蒙古的两位将军似乎意见不合,所以墨取城还未攻下。”

    “咳咳……很好……”完颜有晴将递上来的药一饮而尽,他道,“备车。”

    “殿下!”拖满亦章赶紧按住急于往外走的小公子,“你的身体还未痊愈,请……”

    “让开!”

    完颜有晴的声音一沉,他漆黑的眸子看过来,逼得拖满亦章膝盖一软,跪倒在床下,“殿下是储君,身上担着社稷民生,决不能再倒下了,您今天若执意要走,请赐我一死!”

    “你!”完颜有晴一瞬之间确有杀机涌现,下一刻,却又叹了口气,他道,“近些年来,蒙古势力浩大,有吞国并疆之嫌,若墨取城被他们拿下,等于将开锋的匕首置于枕畔,有亡国之便……”

    完颜有晴气力不济,微微喘息了一会儿,才又道,“国若亡了,储君何用?你放心,我不会为难自己的。”

    拖满亦章从来争不过小公子,两方僵持之下,终是他退了开来。

    今天是个好天,黄昏的时候,天边一片温柔的暖色。

    风一吹,那些云也不动,厚重的好像棉被,把肃杀的大地轻轻披盖着。

    洛叶的脚伤好的很快,毕竟是阮七的药,阮七的针灸,与阮七的医嘱。

    这位老先生,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也不住在小村庄里,但好像洛叶一闹腾,他就凭空出现了,把个小姑娘治的死死的。

    “唉……”无聊的只能靠观云来打发时光的洛叶唉声叹气,大家都在忙,没什么空闲来陪她磕唠,但萧子衿这个应该最忙的人,却总能腾出时间来。

    “叹什么气啊?”萧子衿抱着双腿坐在洛叶身边,两个人蜷在一块横放的木柱上,屁股底下硌得慌,这块圆滚滚的木柱原本是村门的一块,雕着獬豸和貔貅,张牙舞爪的十分威武。

    “想上屋顶。”

    兴许轻功好的人都喜欢高处,视野好,置身事外的冷眼旁观。

    洛叶现在还不能运功,虽然可以慢腾腾的走两步,但要上屋顶,阮老先生非得抽死她不可。

    “这还不好办?”萧子衿把人一抱,随清风一起,落在了最完整的屋顶上,洛叶“嘿嘿嘿”的奸笑起来,忽然一把五彩斑斓的剑贴着萧子衿的头顶掠过,洛江流满身杀气的喝道,“放下!”

    这是今天第二场剑决了,洛叶拍着手喝彩,“大哥加油,削他头顶,削秃削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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