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知坊今天最为奇怪。

    平素向不轻开的大门早早就敞开了。

    小陶儿打着哈欠拄着扫帚张望,时不时的扫上一两下,也去不了多少尘埃。

    一架车马哒哒而去,驾车的人阴阳面,车里坐着的,自然是那小半年都没出过远门的卜知坊主。

    “这是要去哪儿啊?”邻里们难免奇怪,挎着菜篮子同小陶儿打听。

    “还有近日咋不见那闹腾的洛姑娘啊?”

    小陶儿叹着气,她怀抱着扫帚,双手接过李婶递过来的桂花糕,一边吃一边撒谎,“洛姐姐出嫁了,坊主便是去看她的。”

    “出嫁了?!”邻里更加震惊,“什么时候的事?咋没见动静啊?”

    “嘘……”小陶儿神神秘秘的眨了眨眼睛,“是娃娃亲,男方来接的,还没正式进门呢。”

    “哦……”

    事实当然与小陶儿所说南辕北辙。

    萧竹音去的是官家驿馆,为的是做桩生意。

    “白叔,临安城里真热闹啊。”

    萧竹音将轿帘稍稍掀开,这才辰时刚过不到巳时,街上已多是来往商贩,也有不少小姐公子出来游玩,熙熙攘攘的不见愁容。

    “……您已许久不曾出来过了。”白不黑无奈,“临安城里向来都是这么热闹的。”

    “是吗?”萧竹音笑道,“真好。”

    白不黑的驾车技术很好,平平稳稳又行的极快,转眼便能看见驿馆的大门了。

    昨夜闹得很晚,恐怕现在仍未能起,大门紧闭着,连侍卫都没有。

    “您先别露面,我去唤门。”

    白不黑叮嘱,“别试图自己驾车,这马见了你,会惊吓。”

    “……哦。”良久,才听见里面的人不痛快的应声,萧竹音自小便是孤家寡人的体质,但凡四脚能跑的动物都不敢近身,为此白不黑也算操透了心。

    “咚咚咚……”扣环三下,方有人来开了门。

    是韦飞絮。

    他探头一瞧,见了那顶灰蒙蒙的车马,忙拉着白不黑道,“护法,你怎么让少主亲自来了?”

    “她不放心,执意要来,我怎么拦得住?”

    白不黑无奈,“你快去将完颜家的小子喊起来,不要让她久等。”

    “好。”

    韦飞絮应承了,便笼着手往里面小跑,远远瞧见那圣贤庄的大公子坐在石桌边,礼节性的点了点头。

    “公子,公子……”

    韦飞絮站在完颜有晴的门外,他不敢大声,但里面的人也向来浅眠,闻着声响,便也醒了。

    “韦总管?”

    “公子,卜知坊来人了。”

    韦飞絮隔着一层木门,也能听见里面的响动,该是完颜有晴急匆匆的起来了。

    “快将人请进大堂,我马上来!”

    “可来人不愿进来,要公子亲自去接待。”韦飞絮为难,他暗自笑了起来,可惜完颜有晴看不到他的面目。

    “那……韦总管你先去拖住他们,我马上便来。”

    “是。”

    韦飞絮躬了躬身,领命下去了。

    完颜有晴这时方才嫌弃起中原衣裳的约束,扯穿了半天仍是凌乱。他也顾不得仪表身份,一边披着外袍,一边往大门而去。

    韦飞絮正站在马车下和里面的人说着什么,他时不时的点头,见完颜有晴来了,才退了开来,走回到门前。

    “公子,萧坊主问,前几日的生意还做不做了?”

    “做!自然要做!”完颜有晴拱着手朗声道,“只是岂敢劳动坊主亲自登门?”

    萧竹音将轿帘掀开,也不下车,只淡淡言道,“公子说的是件大买卖,旁人来,我并不放心。”

    “那……坊主为何又不入内?”

    完颜有晴有些忐忑,他也知洛叶与萧竹音交情匪浅,倘若萧竹音要换人,他不得阻拦,便只好暗中让拖满亦章将人杀了,只有封了口,秘密方不能外泄。

    “公子的府邸也不够安全。”萧竹音轻笑着,又将轿帘放下了,“白叔,我们走吧,若公子真要知道始末,晚间时候到卜知坊来,我们在饕餮口中说个明白。”

    “坊主……坊主……”完颜有晴还要再留,却喊不住白不黑驾车的鞭子,他心中嘀咕,怏怏地吩咐韦飞絮,“韦总管,劳烦去将拖满将军喊起。”

    “好好。”韦飞絮连连点头,他见这小公子满脸不悦却不好发作的样子实在痛快。

    虚度一日,时光总是晃眼。

    韦飞絮这些中原人没资格进屋。

    完颜有晴有事要嘱托那些手下,闭门锁户的,嘀咕着金国的语言,都准备妥当了,这才轮到韦飞絮他们。

    “韦总管,你嘱咐下去,就说晚间不许出门,人人各司其职,若有动静也别管闲事。”

    完颜有晴做事谨慎,对这些曾霄汉安排来服侍自己的人留了心眼,今夜平安便好,若当真出事,也别让他们搅合了。

    韦飞絮只管应承,他可是个贴心的总管啊,岂能让主人忧心呢。

    目送着车马离开,韦飞絮倚在门口挥手,命看门的侍卫们将朱门早早地拴上,自己则呵着气,叹一句“真冷啊”,便埋头躲进了屋子里。

    萧竹音最近的手段是越来越直白了,能抢的绝不偷,救个人就差拉条横幅,去大街上吆喝了。完颜有晴也不笨,看似空荡的驿馆里绝对设下了埋伏。

    “唉……也不知坊主是怎么想的。”韦飞絮坐在窗户前,手擎烛花,偷偷的往外瞧。

    夜还不深的时候,便有先后两条人影扑了进来。

    一个象牙暖白的衣裳,不知收敛,一个斑斓五彩的长剑,收敛无用。

    “……”韦飞絮摇头,这两倒不似来救人,而似来害人的。

    “照地图上所标,人在后院。”

    洛江流一马当先,他对这临安城里的地形十分的清楚,莫说宅院,就是哪处田埂上垒了草垛子都清楚。

    跟着他的人啧啧称奇,这兄妹两个果然天生互补,洛叶把洛江流要说的话都说了,洛江流把洛叶要认的路都认了。

    “这么安静啊?”

    萧子衿摸着下巴,他在走廊上闲来逛去,眼睛看着屋顶,哪有做贼的架势,“萧竹音可说暗中有伏虎呢。”

    “拖满亦章?”洛江流皱眉,“他没离开?”

    萧子衿摇头,他饶有兴致的舔了舔嘴唇,“拖满亦章已是台面上的猎物了,算不得伏虎……谁!”

    萧子衿一喝,离剑之鞘与一柄玉扇相接,从黑暗里掠出来的蒙面人暗道,“是我。”

    “赵公子?”萧子衿没有撤剑的意思,“你在帮谁?”

    “……我穿成这个样子,还能帮谁?”

    “……”三个人里,属赵闵最严谨,标准的刺客打扮,若不是手里镶金带玉的折扇,就是个坦坦荡荡的宵小之人了。

    “萧竹音说的这个接应可真不错。”萧子衿心里想着,这才把剑收了起来。

    刚刚的动静虽然不大,若是落到普通人家,却也能惊动看家护院之人,但此夜仍然静,滴水不惊。

    月明如洗,瓢泼一般落在后院里。

    泥塑的人影盘腿坐在石桌上,已上了年纪,须发皆白。

    一件灰袍,一支钓杆。

    唐括桑。

    拖满亦章在这老人的面前,也只敢站着,第一与第三之间是条鸿沟,拖满亦章再有十几二十年,也迈不过去。

    “怪不得完颜有晴有恃无恐……”萧子衿叹了口气,“怎么最近天下的排名都不值钱了,跟我们这些后辈计较的,全是些第一第二。”

    “小娃儿……”

    石桌上的人慢慢的睁开双眼,他是盲的,眼珠子一片朦白,他是残的,左臂缺了手掌,但这个人却也是可怕的,浑浊的声音从腹腔中震荡而出,揉乱了夜色,惊动了枯枝。

    他这一开口,石桌岿然不动,地面却裂了开来。

    萧子衿未退,寸许深的裂口停在他的脚尖,唐括桑扯着嘶哑的嗓音,“哈哈”的笑了起来。

    “好胆魄。”唐括桑道,“姓萧?”

    “是。”萧子衿抱拳,“萧子衿。”

    “我曾与你的母亲交过手。”唐括桑惋惜,“给她十三载,天下无敌。”

    “母亲生来好胜,有前辈这句话,足慰平生。”

    萧子衿还从未这般有礼过,他又抱拳道,“只是在下挚友困于囚笼,不得不救。”

    “牢里那姑娘我已见过,能活下三天也靠运气,只是……”唐括桑摇了摇头,“难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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