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十年,七月八日,江州水灾,大雨不停,房田村庄,淹没无数,一时之间,哀鸿处处,妇孺涕泪,黝汉发愁,民不聊生,老妪痛哭,是以大夏之祸端。

    ——《大夏史.史记》

    回府没过几天,她就听到了羽苒大病。

    因这一病,朝堂之上又是云翻雨涌。

    “北辰侯病重,在他大病之前已经上奏陛下,推荐江潼为刺史,前往江州赈灾。”

    百官都不愿意理这个烂摊子,可是却时刻关注着这个破摊子。

    都在等北辰侯管这件事,因为他喜欢多管闲事。

    “他这一病,倒是把烂摊子丢了,真不知这葫芦理卖的什么药?”谷熙大人坐在书房,与儿子谷冥说话。

    “爹,您这话什么意思?”

    “第一,江潼是他门客,既不属于太子,也与二皇子无关联,这就让人看不破这朝廷之后的局势。”

    “第二,即是他的门客,他为何惹祸上身,江家在江州也算臭名昭著,到时候灾民抵触,这件事一弄砸,他有错荐之罪。”

    “有可能,他在装病,人虽然是他举荐但他却没有保举,但是选择权在陛下,这么多人,陛下选了江潼,而他因病不能上朝,到时候圣上为了自己的颜面而不会降罪于他。”

    “这不是装病,而且病得不轻。”谷大人笑道:“他比谁都关心这件事,可是这样的人如果跟我们扯上关系是好是坏呢?”

    “您是想跟北辰府联姻,是谁?小泉还是海菱?”

    “当然是小泉。”

    “想不到爹也有卖女儿的一天。”看着古熙脸一黑,谷冥立刻改口道:“我怀疑装病。”

    “他没有装病。”谷泉夭端进一盘水果,嘴里啃着一个梨子:“我敢保证。”

    或许只有她知道事情的始末。

    放下水果,她坐在她父亲与兄长之间的那个桌子上,看着她老子的脸色不好立刻给她老子喂了一颗葡萄。

    笑了笑:“他选择江潼,也是最好的选择。江州是块肥肉,而江潼在朝廷上既不属于□□,也与二皇子毫无干系。避免了党政之争,另者,江潼没有退路。他必须要做好这件事。”

    谷泉夭放下梨子,拿起一个苹果,啃了几口,含糊不清的说道:“他出这么一招,似乎真的让人有点捉摸不透。”

    谷熙看着自家的小女儿没有说话,这个女儿与她母亲一样聪明。

    那个为他负尽半生韶华的女子,最后却病死一场严冬,而他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有时候确实是造化弄人。

    “小泉,你说江潼会不会毫无芥蒂的为江州灾民做事?”

    “会。”谷泉夭斩钉截铁。

    “你的意思是羽苒又赢了一局?”

    谷泉夭微笑,“说得好像你赢过他似得。”

    谷熙脸色缓和了很多,不为别的,只因为他有个聪明的女儿:“只是江潼这枚棋子偏偏很关键,做得好他就是过河的卒,做不好北辰侯就会成为被卒吃掉的軍。”

    “这枚棋子……甚好。”

    听着自己父亲说出的话,谷泉夭心里不是滋味。

    真是乱世沉浮,只是她有一些不明。

    为何羽苒非要设一场没有结局的局呢?

    八月七日,昭春殿。

    “你说他推举的是江潼?”二皇子有些不明的看着身旁的太监。

    南贵妃摇着贵妃扇,一派娴雅:“江潼?无名小卒。”

    “殿下,娘娘,这可不是无名小卒,而且他会是吃掉老虎的車,这个人大有用途,千万不能杀。”太史家的长子太史奚说。

    对于太史家的太史奚,《大夏史》并没有过多的记载,史书只有寥寥的几笔:至决至性,放浪不羁,豪杰才俊者。

    “就看这只車是不是真的是車了?”二皇子宗嘉琪说道。

    他喝了一口茶:“权利,欲望,金钱,女人,仇恨……总有一样会让人癫狂。甚至是毁灭。”

    没想到羽苒一石激起千层浪。

    “什么?”海公公尖锐的声音刺头随从的耳膜,“他推举个无权无背景的江潼?还是个罪臣之后?”

    “是。”

    海公公咬牙切齿:“谷泉夭那小丫头!”(谷泉夭:关我屁事。)

    其实海公公是想徇私枉法给自己家里的人安排一个位置,只是谷泉夭的出现打断了他所有的规划。

    如今,只得牙痒痒的在心里骂着谷泉夭。

    夜,

    北辰侯府。

    静,

    羽苒正在房里批阅书籍,一阵风吹过,烛光摇曳了几重,拉的人影跌宕。

    听到敲门声,羽苒连头也不抬。

    “小侯爷,为您换的茶水。”屋外的声音顺着这时间的间隙传进来。

    “进来。”

    茶水放下,只是人一直站在面前。

    羽苒意识到什么,抬起头来,一个小厮样的美人冲着他笑。

    还伸手跟他打招呼,看上去仿佛很开心,很随意,仿佛闲庭游步一般。

    “你……”

    “怎么,我这样很难看吗?”谷泉夭笑道。

    “没有,很好。”羽苒提笔,在那宣纸上勾勒什么,深情淡淡的。

    “小侯爷病重了?”谷泉夭看着羽苒苍白的脸,有股说不出的感觉。

    “没什么,顽疾。”羽小侯爷说得很随意,始终淡漠的脸上不怒自威,让人想要靠近却不敢靠近的感觉。

    “我爹说,小侯爷推举了江潼,陛下也应允了。”

    “哦?”神情一滞,下意识的停了笔,那笔尖一点墨滴下,污了那已经写满了字的半张宣纸。

    他皱起眉头,摇头苦笑:“三小姐说说看。”

    抽去那张纸,扔进废纸篓里,再拿出一张重新写。

    “不就沾染了一滴墨汁吗?你这样下去会很累。”

    “没办法,《史集》脚注本由太子修订,本侯批注,这些,明日都要送进东宫的,不能有半点马虎的。”

    他道:“你继续。”

    “你选江潼,第一,他是江州人,可以因地制宜,因时制宜,是利国利民的。”

    “第二,他没有退路,他父亲犯下的罪行,由他赎罪,这样才能不失民心,江家在江州才能崛起,所以他必须尽全力。”

    “第三,小侯爷有意提拔他,但是堵住悠悠之口,唯独一个办法就是欲升先贬。如果这件事没有做好,那么他也不配做小侯爷的门客。”

    “你是个聪明的姑娘。”羽苒笑,提笔继续写下去。

    “还有一点。”

    “还有什么?”

    “你要记住,无论在何时,都要破釜沉舟的去做一件事,但是当你兵败乌江之时,会有一叶扁舟渡你过江。”

    顿了顿:“既要孤注一掷,又要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就是人们所说的退路。”

    “退路?”谷泉夭难以置信。

    他给谁留了退路,是他自己,还是江潼?

    “嗯,谁去做这件事,结果都是一样,做得好,朝廷不一定会去奖,做不好,那么民众不会轻易饶恕。朝廷更会将他当作替罪羊。”

    “唯有江潼是不一样的,江潼本是江州人。”

    “其一,因父亲犯下罪行,他不得不尽全力,但是如果做不好但是尽力了,有父亲做对比,民众会原谅。朝廷会体恤。”

    “其二,江潼在朝堂之上没有政敌,无论谁在朝堂之上弹劾江潼,那么另外一方一定会驳斥,那么就会有转圜。”

    “原来如此。”谷泉夭笑道:“原来小侯爷早已经算好了。”

    “江州是个肥缺,人人必争。三小姐,这块地本该属于江家的,没有谁能比江家呆在这块地盘上的时间长。令兄如果将来需要军中粮草,何尝不试着合作呢?”

    谷泉夭红着脸,看着羽苒淡淡的面容,尴尬的笑着:“希望小侯爷留我谷家一席之地。”

    羽苒笑而不语。

    良久,他看向窗外,月色朦胧,星碎一地。

    此时再看,墨迹又在氲染,将宣纸再次濡染了。

    叹了一口气,不知为自己入世太深的谓叹,还是对乱了心魄的无奈。

    孤傲的出尘,心里有一丝悸动。

    谷泉夭收敛的情绪,“小侯爷的病?”

    “有劳挂心,陈年顽疾,已经无碍。”

    “我觉得很蹊跷。”谷泉夭笑道:“当初我约小侯爷出去玩的时候,那个人炸开,有一股很浓的味道——艾草的味道。”

    “艾草的味道?”

    “小侯爷也许从小生活富裕,不知道什么是艾草,就是穷苦人民经常没有饭吃,用以充饥的。”

    “我最熟悉不过,当年我奶奶不喜欢我娘,将我们赶出府,我们吃的一直是这个,所以我对那个味道异常的敏感。”

    “你的意思是?”

    “小侯爷生病与艾草有关,那刺客不是针对我的,就是针对小侯爷的,从小侯爷生病来看,是针对小侯爷的。所以,小侯爷,万事小心。”

    “谢谢。”话锋一转,化作断剑碎玉石:“我从来不屑于计较死人的主子,想要我死的那么多,又何必去计较对对错错?”

    一句话说得谷泉夭冷汗涔涔,他这一句话决定了多少人的生死呢?

    “小侯爷,如果当时是我要杀你呢?一切的矛头都指向我,不是吗?是我执意去找风筝,也是因我放风筝而使侍卫没有跟上来的。您就不怕当时要杀您的人是我?”

    “如果是你的话,你已经死了。”

    “也就是说,当日我若是刺杀您,或许逃跑,我现在已经是一具死尸了吗?”

    “你没有理由也没有动机这样做。总的来说,当日谢谢你。”

    佯装笑笑,随意的,嬉皮笑脸的。

    “不用谢谢,我们是朋友嘛,有时候要插朋友两刀,有的时候要为朋友两肋插刀。”

    “三小姐倒是洒脱。”

    “我这人一向清明的很,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我信。”

    “小侯爷应当好好保重身体,像小侯爷这么好的人,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百年匆匆一瞬,好像太短,好像也太长。”

    “怎会?我们相约百年,若是谁九十岁去了,就在奈何桥头等十年。”

    羽苒敛眉:“我怕我要等好久。”

    那种神色,是寂寞到了骨子里透露出来的悲凉。

    整夜,羽苒都在做自己的事情,他仿佛有做不完的事情。

    谷泉夭偶尔坐着打盹儿,偶尔翻开书瞅瞅,偶尔打开画卷,偶尔陪陪羽苒说话。

    反正无聊的时候随意的翻翻书,要么就陪羽苒说说话。

    羽苒对任何人都有耐心,无论是门客的抱怨还是民众的控诉,他都耐心的听完,然后三言两语把尴尬问题化解。

    对待谷泉夭也是如此,他不会因为自己忙而打断她的聊天。

    他会认真倾听,然后说出自己最真实的看法。

    这让谷泉夭很高兴——小侯爷并不讨厌她呀!

    如果这是永远就好了,至少会有一个念想。

    如果将来,

    如果将来,风息了,花谢了,人散了,什么都没有了……

    那……也不会后悔吧。

    至少,当初,那个时空的月下,我还有回忆呀。

    这样……很好,

    我的……小侯爷。

    第二日,谷泉夭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枝头。

    她绝对有睡懒觉的习惯。

    躺在羽苒书房的榻上。

    撑着头,看着四周。

    屋舍整洁而朴素,那书架之上堆满了书,各种卷轴。

    门紧掩,桌上一个食盒,里面放着食盒,就连洗漱的东西也准备好。

    ——胭脂,水粉,花钿,珠钗……

    还有女子的……罗裙。

    那个颜色与样式大约是他初见她时候的那一件。

    原来都还记得。

    这人,心细起来,真的很难想象到那远山的冰雪。

    羽苒赶去东宫,由宫人引致水阁的时候,看见皇后与太子正在用早膳。

    其乐融融,是皇家人少有的温情。

    可以看出他们母子之间的感情非常好。

    在假山后站定,宫人也识趣不再前行。

    他怀里抱着一摞连夜整理出来的卷轴,抱在怀里微微的发凉。

    “奴婢参见北辰侯。”一排宫女福身。

    这一声惊动了在水阁用膳的皇后与太子。

    纷纷看向这里,羽苒抱着卷轴走过水廊,走进水阁。

    皇后看过来,目光灼灼,手下的筷子微微的一滞,细不可察的在碗里一点,溅出一滴汤汁——好烫。

    宫女递上手帕,蚕丝手帕用过之后直接丢在一边,拿起银质碗里的水喝了一口吐进金质的盆里。

    羽苒从容淡定,低敛眸子,傲若雪中梅。

    撩开衣袂,单膝跪地:“微臣参见皇后娘娘,太子殿下。”

    “小侯爷快起来。”太子宗嘉瑞笑道:“小侯爷抱恙在身还如此操劳,该保重贵体才是。”

    羽苒将卷轴交给身边的太监:“这本是微臣的本职,”

    “小侯爷辛劳了,还没用过早膳吧。”苏皇后笑得异常温柔,吩咐左右:“准备碗筷。”

    “谢皇后娘娘隆恩,微臣只是一粟尘埃,安敢染日月之光辉。”再次跪下,态度更加恭烈:“请恕微臣告退。”

    皇后深不见底的眸子淡了下去,淡淡的看着这个自称微臣的紫衣少年,五味杂陈。

    “母后,小侯爷有要事在身,我们不便强人所难。”

    苏皇后才反应过来,挥手:“退下吧。”

    “微臣告退。”

    几乎是落荒而逃的韵味。

    羽苒面对一盏孤灯久了,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母慈子孝。

    他甚至不知道他的亲生母亲有没有后悔过?

    有没有后悔将他丢在蓝花楹树下?

    这么多年,她对他真的没有一点愧疚吗?

    抬头看天,阳光明媚。

    只是这风,有点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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