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麦子长得老高,遮住了大山里孤独的两个少年。

    “狗蛋,我刚捡到一把青铜剑,你有个有文化的爹,认得的字也比我多,快帮我看看这上面刻得都是什么鸟文。”田小野吹了吹剑柄上面的稻草屑。

    狗蛋瞧了半天,也没瞧出个子丑寅卯,茫然地摇头道:“我瞧着这两个字不像是我们这里的字,我爹会写几个古代的字,看起来和这剑柄上差不多,我看这剑也有些年头了,你收握的地方都发黄发青了,莫不是把古董剑。”

    狗蛋犹豫了会儿,又道:“小野,这剑你从哪捡来的呢?”

    田小野顺着狗蛋的手指看去,剑柄字的凹陷处确有青黄色,挠挠头道:“这不刚才又打雷又闪电么,雷神爷送我的。”

    狗蛋摇摇头,打断了他:“小野,别说笑了,大好的晴天,我从上午就一直在这除草了,都没见过打雷闪电。”

    狗蛋不是撒谎的人,田小野见他说并没有打雷闪电,不由得后背发毛,讶道:“就在刚才,我跑回家又跑到你爹的坟,也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刚才明明有大响雷,你看我这里的头发都块被雷烧糊了。”

    狗蛋凑过头细看田小野,他额前确有一戳头发卷曲起来,闻起来还有焦味,看小野不像是开玩笑,狗蛋疑道:“那就奇了怪了,难道这把青铜剑还有什玄机?”

    狗蛋又拿过剑,把每一处都瞧仔细了。

    田小野将先前的遭遇说了遍:“刚才一道闪电把我额头都劈肿了,我睁开眼就看到这把青铜古剑,就一瞬间,我亲眼看了前后路上都没有人,我就估计这剑肯定是天上掉下来。”

    隔了半响,田小野冒出一句很有文化的话:“天降古剑于斯人也,小野,这一定老天爷给你的暗示。”

    顿了顿,狗蛋又真诚道:“小野,我自小就觉得你不是平凡人,我爹教的书,你一遍就能记住,什么事,你看一遍就能学会,我爹在世时就说过你肯定会出人头地,有了这把青铜古剑,我就更相信了。”

    “整个田家村,就只有你狗蛋真心跟我好,我们是一辈子的好朋友,我田小野哪天出人头地了,一定和你狗蛋平分,钱财平分,美人平分。”

    田小野拿起青铜古剑,舞了几下,越舞越顺手,越顺越深信自己不是平凡人。

    狗蛋咧嘴笑笑:“我狗蛋和田小野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一阵清风拂来,田小野海藻般的头发随风扬起,右手托起冒着胡渣的下巴,靠在狗蛋爹的坟头上,望着远处层层叠嶂没有尽头的大山,若有所思。

    “狗蛋,你知道山后头是什么吗?”

    狗蛋停下手中的活,呆呆地看着那一座座高大神圣的青山,继而摇摇头:“应该也是山。”山外头是什么?他可从未想过,想了又如何?

    田小野翻了个身,换个舒服的姿势,道:“你爹不是去过山外头么,他没跟你说外面的事么?”

    狗蛋放下月牙薅锄,拔掉坟头的几根树枝,又摸了摸坟头,说了句:“老爹,明儿个在你旁边种棵大树,夏天凉快些。”

    狗蛋随他娘,有些疯人疯语,时常对着他爹的坟讲话,似他爹听得到一样,田小野早已见怪不怪了。

    人死了还能听见么?当然听不见,哪还晓得凉快不凉快。

    狗蛋搓搓手上的泥土,在田小野身旁坐下,深邃道:“我爹死时,我才十岁不到,也没听他讲过多少外边的事,偶尔提起外边,也只说‘这是个人吃人的世道,还是大山里好’,我想我爹肯定没骗我,外头的世界也不太好,要不然我爹出去又回来,太傻了。”

    狗蛋爹死时,他们都小,狗蛋没听他爹说过外头的事也正常,田小野又想到狗蛋娘也是山外头来的,兴许有希望,试探着问:“你娘也是从外边来,她业没告诉你山外边有什么么?她平常乱讲胡话也没说么?”

    狗蛋轻叹一声,道:“我娘话都说不出一整句,整天疯疯癫癫的,一不留神,就捡一堆垃圾放床上,不掏点粪给我吃,我就谢天谢地了。她要能告诉我点什么,我也不至于和你一样过苦日子。”

    狗蛋娘的情况,田小野也清楚,确实指望不上。

    不一会儿,太阳跳过山头,阴凉的风从山顶吹来,吹干了少年身上的汗,吹乱了少年额前的发。田里的高粱进入夏季,就一个劲的疯长,偶尔有几根已开始抽穗,再过两个月就可以收割了,狗蛋心里想。

    高粱随风摇曳,一波接一波。

    田小野脑中想的全是山外,山外的人,山外的物,他的心已经飞到了山外头。

    两个人静静的坐着,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太阳快下山时,田小野方才开口道:“我以为山外面,有许多我不知的人,我不知的物,我想翻过山,看看山外头,是个什么样儿。”

    田小野还只八岁时,就有了走出大山的念头,今儿个是他第一次把这个念头说出口,感觉轻松了许多。

    狗蛋知道他这位朋友绝非池中之物,但听到时还是略微一怔,倒也不急于问,只笑笑道:“也许和田家村一样。”

    田小野略微沉吟,不安于现状的少年讲起这些话,语气有些恼怒:“田家村的人,每日除了吃饭拉屎干活睡觉,便是造娃娃,造完娃娃,又开始养娃娃,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山外头怎么可能和田家村一样。狗蛋,你还记得不,有一年,田大叔家亲戚送他的那柄折扇不,上面画了竹子,写了诗,扇柄还镶了珠子,那就是山外来的扇子,比田家村的蒲扇好看几百倍。所以,我敢以姓名担保,山外头肯定和田家村不一样,肯定比田家村好几百倍。”

    田大叔的扇子,田家村几百口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许多年前,田大叔得了把扇子,为了显摆那把扇子,无论刮风下雨还是下雪冰雹,他都要摇着扇子到处逛,非得大家都去羡慕他有把上等的折扇不可。

    想起这事,狗蛋相信了田小野的判断,点头道:“可惜我有个蠢子娘,小野,你打小就比我聪明多了,你说的肯定是对的,田大叔那把扇子,我也见过,确实好看。”

    “狗蛋,我掏了半辈子的粪,以后再也不想掏粪了,这些年,我也攒了四两银子,田大叔家过几天要盖新房子,我给他们垒一个月的泥土,他就给我一两银子,等存够五两银子,我就离开田家村,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田小野的声音既坚定又悲壮。

    “小野,你以后也不回来看我么?”狗蛋语气中有些失落道。

    田小野忽而转过头来看着狗蛋,半响,软语道:“狗蛋,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山外头闯一闯?”

    狗蛋没有回答田小野,他的眼神变得越来越黯。

    田小野不忍看他愧疚的模样,自若一笑,喃喃自语道:“我都忘了,你和我不一样,你还有娘亲要照顾,是不能跟我一起走的。”

    田小野的声音透着些许无奈与悲凉,他转过头,不敢再看他的朋友,没娘的娃和有娘的娃还是不一样,有娘的娃有牵挂,而他了无牵挂。

    浓浓的寂寞,深深的孤单,涌上心头。

    “小野,对不起,如果我不用照顾我娘,或者我爹还在,我爹可以照顾我娘,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陪你一起去山外头。”狗蛋垂着头愧疚道。

    田小野拍了拍狗蛋的肩,故作轻松笑道:“我开玩笑的啦,你可是咱田家村出了名的大孝子,我哪舍得让你跟我去吃苦头,这山外边的日子还不知道呢?到时没闯出个名堂,还把你饿瘦了,你的疯子娘还不宰了我。”

    狗蛋不是个执着的人,田小野一开导,也不再放心上。

    两人相视一笑,又有说有笑起来。

    过了会儿,狗蛋似想起了什么,忽而低声道:“我爹死前藏了十两银子在床底下,你要闯天下,出门在外没有银子肯定不行,作为朋友,我却不能陪你一起,实为不该,那十两银子就算我对你的心意了。”

    “不行,那是你爹给你存的老婆本,不能乱花,我去外头要赚大钱,不用你那点小钱。”狗蛋的家底,田小野一清二楚,如真有十两银子,也肯定是他爹留给他的老婆本。

    “小野,如果你还当我狗蛋是你的朋友,就不要拒绝我。”狗蛋急道。

    田小野想了想,忽地严肃道:“那好,狗蛋,我们是不是好朋友?”

    狗蛋用力地点点头。

    “一辈子的好朋友?”田小野又问。

    狗蛋又用力地点点头:“一辈子的好朋友。”

    田小野忽地笑道:“好朋友,肯定有钱一起花,我拿五两做盘缠,你也留五两娶媳妇,你看中不中?”

    “中!”狗蛋又用力地点点头。

    两个贫穷孤独的少年,坐在山腰,聊到落日时分,才分别回家。

    碎言碎语:也许山外是繁华城镇,也有可能山外还是山,遇到什么,有时只是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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