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迫孟夏,天气日渐暖和起来,秋水堂廊下那几簇海棠花次第凋零,院中树上的青青嫩杏却已悄悄著上枝头。长日漫漫,被午后困意席卷的顾熙总爱望着清韵斋窗外的竹林清影发呆,一面用手托着脑袋连打呵欠。

    顾府上下因老太太寿辰的临近而愈发忙碌,一派喜气之中,众人似乎已全然遗忘了那个前不久来府上闹过事的混混张赉。

    顾熙却没忘,她更知道前几日因了顾清一番暗示挑拨,四月二十老太太寿辰那日张赉是必定要来闹的,且那日宾来客往,登府送贺仪的几乎全是公侯将相朝堂高官,即便那张赉被挡门外不得入府,凭他身上那股子油滑无赖劲儿,撒泼打滚的作妖折腾可是拿手强项,顾府若不能立时拿出银子封了口,还不得成了别人家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柄,只如此一来难免顺了小人心意,他一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如今凭那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气势,还真真是不好对付。

    她将顾虑同父亲和娘讲了,顾绍洺沉思半晌,最后只道:“便是皇帝家也有三门穷亲戚,那张赉有手有脚,去哪里是他的自由,总不能强行缚住不让他行动。到母亲过寿那日,多在府外加派巡保的人手,见他靠近,将他远远轰走便是。”

    看来也只能如此了,终究不是长久的万全之策,一时管用,却不能次次管用,这狗皮膏药一旦沾身,还真不易脱手。

    顾熙打算想个永绝后患的法子,小脑袋瓜绞尽脑汁地琢磨了几日,终于想出一个似乎可行的主意。

    这天晚上,宋昀从顾绍洺书房中出来时已过戌时三刻,一天从早到晚的功课学下来已累得疲乏不堪,正准备打道回府,刚穿过一扇角门,蓦地从墙后冒出一个黑乎乎的小人影,几步走到他跟前拽住他衣角:“昀哥哥,先别走,人家找你有事。”

    甜甜糯糯声音里携了近乎央求的讨好语气,且又呼他“哥哥”,若非有事相求,才不会这般温顺。

    宋昀顿了顿身形,伸出两根手指不动声色地将衣角抽了回去。

    “姑娘,”他抬头望了眼隐在云后的一弯上弦月,正色凛然道,“男女授受不亲,这光天化日的你便同我拉拉扯扯,传出去污了我清白公子爷的名节可如何是好?”

    “宋昀!”顾熙原形毕露,愤而跺脚,隔了一忽却又低声下气地续道,“我知道你仍记挂着前几日的仇呢,是我原不该说你……”

    “说我什么?”宋昀故意弯下腰凑到她跟前,将她清湛无痕的眸光收进眼底。

    “说你不是才子……如今过了这么多日你竟还同我置气,可真是小心眼了些。”

    这丫头,根本没有意识到他生气的真正原因所在。在她心中,他只是与她青梅竹马无话不谈的邻家兄长宋昀,却不是那个令她芳心触动情窦初开的翩翩才子霍平。即便他每日出现在她面前与她谈笑玩闹,也及不上只见过几面的霍才子一个轻瞥而过的眼神和一个温雅侧首的微笑。

    多年后的顾熙在真正尝尽甘苦之后终于认清心意,却已是物换星移,浮生蹉跎,而他前世的放手与退怯,更是纵容自己将心中对她生出的懵懂情愫早早压抑埋藏。如今重活一世,他不愿重蹈覆辙,定要让她看到自己的一番剖白真心。

    是该好好调|教一番了。他认定的丫头,这一世不允许被任何人抢走。

    他朝顾熙走近几步,欺得她连连后退,后头空间本就不大,退到最后不得不紧紧抵到墙上,宋昀索性伸出一臂单手撑墙,将她拘在身前一方小角落里。

    离得近了,他青色锦衣上的瑞草云鹤清晰地印在她眼中,幽浮其上的脉脉盈香渐渐侵没了她的衣袂,整张面孔因逆了光瞧不清神情,唯有那双眸子,如朗星,似点漆,要将暗影下的她吞噬。

    不知为何,顾熙只觉腔子里的心跳似快了一拍,又好似漏了一拍,最后连她自己也分辨不出究竟如何,思绪沉浮飘忽不定之际,却又莫名其妙地联想到了当日玉林西街惊魂过后的那一刹对视。

    是了,那种感觉既令人心安,却又如片羽撩心,苏苏痒痒的,轻轻麻麻的。

    宋昀垂头睇她一眼,懒懒道:“没良心的丫头,我此前刚拼力救下你,岂料你扭过脸来便将这份恩情抛于脑后,这笔账又该如何算?”

    顾熙怯怯收眸,低声道:“我……我错了。昀哥哥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宋昀道:“我气量小,说不生气自然是假的,为了补偿我,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唔,还没想好,改天想好了会告诉你。”

    顾熙乖巧地点点头:“嗯,我记下了。”

    “好,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宋昀经过此番趁火打劫,终于满意地松开手臂,问:“找我何事?”

    顾熙道:“其实我要找的人是宋扬哥哥。我知道他是封顺府衙的官员,眼下正有一事求他帮忙,需要昀哥哥你从中间带话。”

    “哦?你找他做什么?”宋昀有些诧异。

    顾熙将他表舅入府闹事一事简做陈述,又道:“京城诸民尽归封顺府管辖,倘若扬哥哥能以官爷的身份去压一压我那表舅,他必是忌惮的,若他还不听非要闹事,那便将他投到牢中才算。”

    宋昀哑然失笑道:“亏你想的出来!正因我大哥是封顺府官员,才更不能以官压民。王者以民为天,连天子都要尊重子民,你舅舅人品再坏也是百姓其一,既未触犯王法,怎可出言恐吓警告?弄不好被你那无赖舅舅一纸诉状告到府衙,且有我哥哥吃不了兜着走的份儿。”

    顾熙急道:“他分明是个坏人,做了那么多的坏事,为何不把他抓起来,为何他竟有脸来反告?”

    宋昀耐着性子答道:“丫头,道理不是这么讲的,天下事不是非黑即白断的干干净净的,有时候你以为自己在替天行道伸张正义,看在另外的人眼里,便可能是草菅人命乱杀无辜。”

    顾熙又问:“那怎么办?那便由着他来往无阻,生事扯闹?”

    宋昀道:“自然不是,既然要治他,必须要光明正大,以阳谋来对付阴谋。任何时候,总要记住邪不胜正。”

    顾熙问:“何为阳谋?”

    宋昀缓缓道:“所谓阳谋,便是找出真凭实据。当年聚福楼易主之时你尚且年幼,约摸着你娘亲也不会向你吐露多少背后的实情。我只是大约知道那契约是有问题的,你娘为亲兄背叛,却狠不下心将他告到官府,这才养虎为患,生生将他放纵在外多年。如今我们大可以从这方面下手,你有办法拿到契约么?”

    顾熙思忖着道:“契约……若是有,也只会锁在我大伯家里保管,他是当时典卖酒楼之人,手中定留有一份契纸。对了,可以找三哥要来!”她眼睛一亮。

    “不错,等我们看过契约之后再筹划下一步打算。这样,你今夜回去写封信给你堂哥,我这几日抽空去趟酒楼找他商议。”

    “好!”顾熙高兴应了下来。

    第二日便将写好的信交与宋昀,宋昀隔日趁下学后去见了周承渊,当面将信交给他,又将张赉之事略讲了讲,才道:“我并非要插手你们两家家事,更不会旧账重翻,只想找些当年的证据,帮熙儿将那人吓走便罢。”

    周承渊垂首忖了片刻,似下定决心道:“好,当年之事有一半是因我父母之故,原对不起婶娘母女,一直愧疚在心,若这次果真能帮到他们,我愿意担下这份责任。”言毕去了后院,不出片刻回来,将一封套了函套的信偷偷塞到他袖底,向他无言又郑重地点了点头,宋昀会意,便也颔首一笑,叉手告辞。

    翌日到了顾府,将那信递与顾熙,顾熙从函套中抽出一页薄纸,定睛一看,正是当初典卖契约,上面写着:

    京人周顺,今将聚福楼出卖与冯炎彬,评议价格叁仟贯,银钱当日交领足讫,其酒楼未卖以前不曾与外人交易,今恐无信,特立此契为凭。

    建和十六年七月初六周顺

    保人张赉

    张赉是大字不识的文盲,不会签名,便在名字后面画押按了手印。

    宋昀问:“你瞧出什么异常来了?”

    顾熙一面读着契约上的字,摇头道:“还没有……”待又看了几遍,目光停在那落款日期上,恍然道:“这上面时间不对,我爹爹是七月初九那日去世的,他们竟在我爹爹去世前已立契便将酒楼卖了,爹爹彼时还未咽气,他们就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

    说完站起身恨恨地拍了桌案,宋昀忙将她手中契约夺了过来,生怕她一怒之下撕个粉碎,又徐徐道:“你莫生气,事情已过去那么久了,原该放下才是。我们现在是在想对付你那舅舅的法子,这立契时间是你大伯与那买家定下的,倒不好追究他的责任。不过这契书本身,倒可以做做文章……”

    顾熙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忙凑上前去问道:“昀哥哥,你有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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